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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女-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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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直站着给人夹菜。
  〃你自己吃。坐下,二奶奶坐。〃别人捺着她坐下,她一会又站起来。
  她一个人照应几张桌子,地方太大太冷,稀薄的笑语声,总热闹不起来。
  打了手巾把子来,装着鸭蛋粉的长圆形大银粉盒,绕着桌子,这个递到那个手里,最后轮到她用,镜子已经昏了,染着白粉与水蒸气。鲜艳的粉红丝绵粉扑子也有点潮湿,又冷又硬,更觉得脸颊热烘烘的。
  麻将打到夜里一两点钟才散。在马车上奶妈告诉她孩子吃了奶都吐出来,受了凉了。回去二爷听见了发脾气,他今天整天一个人在家里。
  〃一直好好的,〃奶妈说,〃就我走开那一会,二奶奶叫我去吃面,后来吃奶就存不住。〃
  〃你走了交给谁抱?〃
  〃交给谁?谁也不在那儿,〃银娣接口说。〃我抱着他到处找夏妈,也不知道她死到哪儿去了。来喜那小鬼,跟着那些小孩起哄,都玩疯了。〃
  据夏妈说,她也在找二奶奶。二爷把跟去的人都骂了一顿。银娣起初心不在焉,他的雌鸡喉咙听得她不耐烦起来。
  〃好了好了,哪个孩子不伤风着凉。打鸡骂狗的,你越是稀奇越留不住。〃她存心叫他生气,省得再跟他说话。
  〃你还要咒他?也是你自己不当心,这么点大的孩子,根本不应当带他去。〃
  〃是我叫他去的?老太太要他去拜师傅,你有本事不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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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妈,把门开着,夜里他要是咳嗽我听得见。〃
  〃噢,我也听着点,〃奶妈说。
  他们的声音都离她很远,像点点滴滴的一行蚂蚁,隔着衣服有时候不觉得,有时候觉得讨厌。她能知未来,像死了的人,与活人中间隔着一层,看他们忙忙碌碌,琐碎得无聊。但是眼看着他们忙着预备睡觉,对明天那样确定,她实在受不住。不知道自己怎么样。这不是人所能忍受的。目前这一刹那马上拖长了,成为永久的,没有时间性,大钳子似的夹紧了她,苦痛到极点。他们要拿她怎么样?向来姨奶奶们不规矩,是打入冷宫,送到北边去,不是原籍乡下,太惹人注目,是北京,生活程度比上海低,家里现成有房子在那里,叫看房子的老佣人顺便监视着。正太太要是走错一步路呢?显然她们从来不。这些人虽然喜欢背后说人家,这话从来没人敢说。
  她并没有真怎么样,但是谁相信?三爷又是个靠得住的人。马上又都回来了,她怎么说,他怎么说,她又怎么说,她怎么这样傻。她的心底下有个小火熬煎着它。喉咙里像是咽下了热炭。到快天亮的时候,她起来拿桌上的茶壶,就着壶嘴喝了一口。冷茶泡了一夜,非常苦。窗子里有个大月亮快沉下去了,就在对过一座乌黑的楼房背后。月亮那么大,就像脸对脸狭路相逢,混沌的红红黄黄一张圆脸,在这里等着她,是末日的太阳。在黑暗中房间似乎小得多。二爷带着哮喘的呼吸与隔壁的鼾声,听上去特别逼近,近得使人吃惊。奶妈带着孩子跟老郑睡一间房,今天晚上开着门,就像是同一间房里的一个角落。两个女佣的鼾声有点参差不齐,使人不由自主期待着那一上一落,神经紧张起来。一个落后半步,两个都时而沙嗄,时而浓厚,咕嘟咕嘟冒着泡沫,然后渐趋低微,偶尔还吁口气,或是吹声哨子。听上去人人今天晚上都过不了这一关。夜长如年,现在正到了最狭窄的一个关口。
  格辣一响,跟着一阵沙沙声。是什么?她站着不动,听着。是老郑在枕上转侧,枕头装着绿豆壳,因为害红眼睛,绿豆清火的。
  她披上两件衣裳,小心地穿过海上的船舱。黑洞洞的,一只只铺位仿佛都是平行排列着。一个个躺在那里,在黑暗中就光剩这一口气,每次要再透口气都费劲,呼嗤呼嗤响,是一把乱麻绷紧在一个什么架子上,很容易割断。每一只咽喉都扯长了横陈在那里,是暴露的目标。她自己的喉咙是一根管子扣着几只铁圈,一节节匝紧了,酸疼得厉害,一定要竖直了端来端去。她转动后面箱子房的门钮,一进去先把门关上再开灯。一开灯,那间大房间立刻围了上来,在温暖的黄色灯光里很安逸。用不着的家具,一的箱子,都齐齐整整挨着墙排列着。
  二爷不会看见门头上小窗户的光。老妈子们隔着间房,也看不见。她搬了张凳子放在他的旧床上。坏在床板太薄,踢翻了凳子咕咚一声。比地板上更响。门头上的横栏最合适,不过那要开着门。另一扇门通向甬道,是锁着的。她四面看看,想找张床毯或是麻包铺在床上,但是什么都收起来了。还是宁可快点,不必想得太周到。孩子随时可以哭起来,吵醒他们。反正要不了一会工夫,她小时候有个邻居的女人就是上吊死的。她多带了一条带来,这种结实的白绸子比什么绳子都牢。能够当做一件家常的工作来做,仿佛感到一点安慰似的。
  上面有灰尘的气味,也像那张床一样,自成一个小房间。如果她夏天上吊,为了失窃的事,那是自己表明心迹,但是她知道这些人不会因为她死了,就看得起她些。他们会说这是小户人家的女人惫赖,吵架输了,赌气干的事。现在她是不管这些人说什么了。如果她还有点放不下,至少她这一点可以满意:叫人看着似乎她生命里有件黑暗可怕的秘密──说是他也行,反正除了二爷她还有个人。
  其实她并没有怎样想到身后的情形──不愿意想。人死如灯灭。眼不见为净。就算明天早上这世界还在这里,若无其事,像正太太看不见的姨奶奶,照样过得热热闹闹的。随它去,一切都有点讨厌起来,甚至于可憎。反正没有她的份了,要她一个人先走了。
第八章
  绿竹帘子映在梳妆台镜子里,风吹着直动,筛进一条条阳光,满房间老虎纹,来回摇晃着。二爷的一张大照片配着黑漆框子挂在墙上,也被风吹着磕托磕托敲着墙。那回是他叫起来,把她救下来的。他死了她也没穿孝,因为老太太还在,现在是戴老太太的孝。她站着照镜子,把一只手指插在衣领里挖着,那粗白布戳得慌。
  十六年了。好死不如恶活,总算给她挺过去了。当时大家背后都说:〃不知道二奶奶为什 
么上吊。〃照二爷说,那天晚上讲了她几句,因为孩子从庙里回来受了凉,怪她不小心。有人说还是为了头两个月家里闹丢东西的事。还真有佣人说听见夫妻吵架的时候提起那回事。
  三房是不是给她吓住了,没敢说出去?三爷如果漏了点风声出去──他是向来爱讲人的:〃卜二奶奶靠不住,〃〃刘家的两个都靠不住。〃亲戚里面凡是活泼点的都在可疑之列。讲她又有人信些,因为她的出身。她寻死就是凭据。是不是因为这罪名太大了,影响太大,所以这话从来没人敢说?这都是她后来自己揣测的,当时好久都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就连一年以后还不能确定,他们家也许在等抓到个借口再发放她。老太太算是为了她上吊跟她生气。真要是吊死了成什么话?她在自己房里养息了几天,再出去伺候老太太,这话从来没提过,不过老太太从此不大要她在跟前。讲起来是二爷身体更差了,要她照应。
  那年全家到普陀山进香,替二爷许愿,包了一只轮船,连他都去了,就剩下她一个人看家。可是调兵遣将,把南京芜湖看房子的老人都叫了回来,代替跟去的人,在宅子里园子里分班日夜巡逻,如临大敌。还怕人家不记得那年丢珠花的事?
  她是灰了心,所以跟二爷抽上了鸦片。两人也有个伴,有个消遣。他哮喘病越发越厉害,吸也过了明路了。他死了,她没有他做幌子,比较麻烦。女人吃的到底少,除了堂子里人,又不是年纪大的老太太,用鸦片治病。
  男人就不同。其实他们又不是关在家里,没有别的消遣,什么事不能干,偏偏一个个都病恹恹整天躺着,对着个小油灯。大爷三爷因为老太太最恨这个,直到老太太的丧事才公然在孝幔里面摆着盘子,躺在地下吸,随时匍匐着还礼。
  楼下摆满了长桌子,裁缝排排坐着,赶制孝衣孝带。原疋粗布簇新的时候略有点臭味,到处可以闻见。七七还没做完,大门口的蓝白纸花牌楼淋了雨,白花上染上一道道宝蓝色。每次吊客进门,吹鼓手〃吱……〃一齐吹起来,弯弯扭扭尖厉的鼻音,有高有低,像一把乱麻似的,并成一声狂喜的嘶吼,怪不得是红白喜事两用的音乐。她明知道迟早有这样一天,也许会来得太晚了。她每次看见有个亲戚,大家叫她大孙少奶奶的,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大孙少奶奶辈份小,已经快六十岁的人,抱孙子了,还是做媳妇,整天站班,还不敢扶着椅背站着,免得说她卖弄脚小。替婆婆传话,递递拿拿,挨了骂红着脸陪笑。银娣是还比不上她,婆婆跟前轮不着她伺候。再过两年也就要娶媳妇了,当然是个阔小姐。上头老是给她没脸,怎么管得住媳妇?等到老太太死了,分了家,儿子媳妇都不小了,上一代下一代中间没有她的位子。
  其实她这时候她拿到钱又怎样?还不是照样过日子。不过等得太久,太苦了,只要搬出去自己过就是享福了。可以分到多少也无从知道,这话向来谁也不便打听。就连大奶奶三奶奶每天替换着管账,也不见得知道──一向不要她管账,借口是二爷要她照应。她们也顶多偶尔听见大爷三爷说起。大爷算是能干,老太太许多事都问他。三爷常在账房里混,多少也有点数。只有二爷这些事一窍不通。老太太一死,大奶奶把老太太房里东西全都锁了起来,等〃公亲〃分派。一方面三爷还在公账上支钱。
  本来不便马上分家,但是这一向家里闹鬼,大家都听见老太太房里咳嗽的声音,〃啃啃!〃第二声向上,特别提高,还有她的旱袋在红木炕床磕着敲灰的声音。房门锁着,钥匙早交了出去了。晚上大爷在楼下守灵,也听见楼板上老是磕托一响,是老太太悬空坐着,每次站起来,一双木底鞋一齐落地。银娣疑心是大奶奶弄鬼,也有人疑心她自己,不过大家还是一样害怕。
  〃这房子阴气太重,〃他们舅老太爷说。〃本来也是的,三年里头办了两件丧事。你们还是早点搬出去,不必等过了七七,在庙里做七也是一样。〃
  今天提前请了公亲来,每房只有男人列席,女人只有她一个。总算今天出头露面了。她揿了揿发髻,她的脸不打前刘海她始终看不惯。规矩是一过三十岁就不能打前刘海。老了,她对自己说。穿孝不戴耳环,耳朵眼里塞着根茶叶蒂,怕洞眼长满了。眼皮上抹了点胭脂,像哭得红红的,衬得眼睛也更亮。一身白布衣裙,倒有种乡下女人的俏丽。楼下客都到齐了,不过她还要等请,才能够下去。她牵了牵衣服,揭开盖碗站着喝茶,可以觉得一道宽阔的热流笔直喝下去,流得奇慢,浑身冰冷,一颗心在热茶里扑通扑通跳。
  〃大爷请二奶奶下去,〃老郑进来说。
  大厅里三张红木桌子拼成一张长桌子,大家围着坐着,只向她点点头,半欠了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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