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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这生意没做头,我们那爿店有人要我也盘了它。〃
〃其实早该盘掉的,讲起来姑奶奶面上也不好看。〃
到现在这时候还来放这马后炮,真叫她又好气又好笑。〃现在这时世真不在乎了。〃她说。〃能混得过去就算好的了。〃
〃现在是做批发赚钱。〃他先已经提过有个朋友肯带携他入股,就缺两个本钱,她没接这个碴。
〃药店关门,那小刘呢?〃
〃嗳,〃炳发老婆说:〃那天我看见二舅妈还问,小刘先生在哪里上生意,他娘还在吧?好笑,还叫他小刘先生,他也不小了。〃
〃属蛇的,〃银娣说。
炳发吃了一惊。当然是因为从前提过亲,所以知道他的岁数。但是她躺在那里微笑着,在灯的光里眼睛半开半闭,远远地向他们平视着。
〃那木匠还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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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个木匠?〃炳发低声问他老婆。
〃还有哪个?那天晚上来闹的那个,〃银娣说。
她哥哥嫂嫂都微窘地笑了。他们都记得那人拉着她手不放,被她用油灯烧了手。
〃谁?谁?〃她侄女儿追问母亲,母亲不予理睬。
〃那家伙,吃饱了老酒发酒疯。〃炳发说。
〃什么发酒疯,一向那样,〃银娣说。〃不过不吃酒没那么大子。〃
〃那人就是这样没清头。〃她嫂子说,〃前一向他乡下老婆找了来了,打架,店里打到街上,街上又打到店里,骂他没钱寄回家去,倒有钱打野鸡。〃
这话她听着异常刺耳。她说,〃他从前不是这样。〃她还以为他给她教训了一次,永远忘不了。他不但玷辱了她的回忆,她根本除了那天晚上不许他有别的生活。连他老婆找了来,她都听不进去。
她嫂子讲得高兴,偏说,〃一向是这样。大家都劝他,四十多岁望五十的人了,还不收心?总算把他老婆劝回去了。〃
银娣不作声,以后一直没大说话。她嫂子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再坐了会,问炳发,〃我们走吧?〃和自己丈夫说话,忍不住声音粗厉起来,露出失望灰心的神气。
〃还早呢,不到十一点。〃银娣说。
〃晚了怕叫不到车。〃
〃还早呢。……那么下趟早点来。〃
她送到楼梯口,她儿子送下楼去。他现在大了,不叫小和尚了,她叫他学名玉熹。他跟舅舅家的人没什么话说,今天借着教小表弟下棋,根本不理别人。送了客,她不看见他,一问少爷睡觉了。要照平日她一定会不高兴,今天她实在是气她哥哥嫂嫂,这样等不及,恨不得马上用她的钱,又还想把女儿挜她做媳妇,大的不要,还有小的,一定要她拣一个。长江后浪推前浪。到她手里才几天?就想把她挤下去。玉熹就在隔壁,也不怕给他听见了。在他这年纪,一听见给他提亲,还不马上心野了?──也说不定听见了,不愿意,所以赌气不进来。这孩子总算还明白,一向也还好,也知道怕她。她这些年来缩在自己房里,身边的人如果不怕她还了得?连佣人都会踩到她头上来。儿子更不必说了,不怕怎么管得住?还不跟那些堂兄弟们学坏了?大房的几个,就怕奶奶,见了老太太像小鬼似的,背后子不知有多大。玉熹倒是一向不去惹他们。不过男孩子们到了这年纪,大家一起进书房,楼上哪晓得他们跑到哪儿去?实在是个心事。分了家出来,她给他请了个老先生,顺便代写写信,先生有七十多岁了,住在家里,她寡妇人家免得人家说话。好在他也念不了两年书了。
乍清静下来,倒有点过不惯,从前是隔墙有耳,现在家里就是母子俩对瞅着。他从小是这脾气,阴不哜哜的,整天厮守着也还是若即若离。今天晚上她倒是想他陪着说说话,他们从来不提他舅舅家的,讲点别的换换口味,不然嘴里老不是味。她哥哥嫂嫂就是这样,每回来一趟,总搅得她心里乱七八糟。她不想睡,叫老妈子给她篦头。老郑现在照管少爷,她用的都是老人,要是一搬出来就换人,又有的说了。被辞歇的佣人会到别房与亲戚家去找事,讲她的坏话。她实在厌倦了这些熟悉的脸,她们看见过许多事都是她想忘记的。不过留她们也有桩好处,否则也不大觉得现在是她的天下了。
〃还是北边佣人好。〃她说。〃第一没有亲戚找上门来,不像本地人。现在家里地方小,厨房里有些闲人来来往往,更不方便。〃
她比他们哪一房都守旧。越是歧视二房,更要争口气。
半夜了,还一点风丝都没有,她坐在窗前篦头,楼窗下临一个鸽子笼小衖堂,一股子热烘烘的气味升上来,缓缓的一蓬一蓬一波一波往上喷。一种温和郁塞的臭味,比汗酸气浓腻些。小衖的肘弯正抵着她家楼下,所以这房子便宜。现在到处造起这些一楼一底的白色水泥盒子,城里从来没有这样挤,房子小,也是老房子,不论砖头木头都结实些,沉得住气,即使臭也是粪便,不是油汗与更复杂的分泌物。
忽然有人吵架,窗外墨黑,盖着这层暖和的厚黑毯子,声音似乎特别近,而又嗡嗡的不甚清楚。也说不定是在街上,这么许多人七嘴八舌,衖堂里仿佛没这么大地方。她就听见一个年轻的女人的嚎叫:
〃我不要呀!我不要呀!我没给人打过。我是他什么人,他打我?〃像小孩子已经哭完了还硬要哭下去的干嚎。
〃先回去再说,时候不早了,你年纪轻,在外头不方便,有话明天再说。〃是个南京口音的女人,老气横秋。这些旁观者七张八嘴劝解,只有她的声音训练有素,老远都听得见。
老妈子有点窘。〃太太,从前老房子花园大,听不见街上打架。〃
银娣正苦于听不清楚,又被她打断了,不由得生气,〃老房子自己窝里反。〃
〃我不要呀!我不要呀!〃那年轻的女人一直叫,似乎已经去远了。
〃嗳,有话回去跟他讲。〃那南京女人劝告着,仿佛是对看热闹的人说,那一对男女显然已经不在这里。〃他也是不好,张口就骂,动手就打。〃
大家还在议论著,嚎哭声渐渐消逝,循着一条垂直线的街道上升。城市在黑暗中成为墙土挂着的一张地图。
她从前在娘家常听到这一类的事,都是另有丈夫有老婆在乡下的。不知道为什么,在穷人之间似乎并不是坏事。生活困苦,就仿佛另有一套规矩。有的来往一辈子,拆开也没有闹翻。不过一定要大家都没有钱,尤其是女人。不然男人可以走进来就打,要什么拿什么。把身体给了人,也就由人侮辱抢劫。
她从小生长在那拥挤的世界里,成千成万的人,但是想他们也没用。
她叫老妈子去睡了,仍旧坐在那里晾头发。天热头发油腻,黏成稀疏的一绺绺,是个黑丝繐子披肩。她忽然吓了一跳,看见自己的脸映在对过房子的玻璃窗里。就光是一张脸,一个有蓝影子的月亮,浮在黑暗的玻璃上。远看着她仍旧是年轻的,神秘而美丽。她忍不住试着向对过笑笑,招招手。那张脸也向她笑着招手,使她非常害怕,而且她马上往那边去了。至少是她头顶上出来的一个什么小东西,轻得痒的,在空中驰过,消失了。那张脸仍旧在几尺外向她微笑。她像个鬼。也许十六年前她吊死了自己不知道。
她很快地站起来,还躺到炕上去,再点上灯。就连在热天,那小油灯也给人一种安慰。可惜这些炕都是预备两个人对躺着的。在耀眼的灯光里,仿佛二爷还在,蜷曲着躺在对过。其实他在与不在有什么分别?就像他还在这里看守着她。
再吃更提起神来睡不着了。她烧泡留着明天抽。因为怕上床,尽管一只只织出那棕色的茧子,瞌睡得生澌澌地淋到灯里,才住了手。这里仍旧是灯光底下的公众场所。一上床就是一个人在黑暗里,无非想着白天的事,你一言我一语,两句气人的话颠来倒去,说个不完。再就是觉得手臂与腿怎样摆着,于是很快地僵化,手酸腿酸起来。翻个身再重新布置过,图案随即又明显起来,像丑陋的花布门帘一样,永远在眼前,越来越讨厌。再翻个身换个姿态,朝天躺着,腿骨在黑暗中划出两道粗白线,笔锋在膝盖上顿一顿,踝骨上又顿一顿,脚底向无穷尽的空间直蹬下去,费力到极点。尽管翻来覆去,颈项背后还是酸痛起来。有时候她可以觉得里面的一只喑哑的嘴,两片嘴唇轻轻的相贴着,光只觉得它的存在就不能忍受。老话说女人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她就光躺在那里留恋着那盏小灯,正照在她眼睛里。整个的城市暗了下来,低低的卧在她脚头,是铺旁边一带远山,也不知是一只狮子,或是一只狗躺在那里。这天也许要下雨了。外面每一个声音都是用湿布分别包裹着,又新鲜又清楚。熟悉的一声响,撬开一扇排门的声音,跟着噗咯一声,软软胖胖的,一盆水泼在街沿上,是衖口小店倒洗脚水。
〃嗳呵……赤豆糕!白糖……莲心粥!〃卖消夜的小贩拉长了声音,唱得有腔有调,高朗的嗓子,有点女性化,远远听着更甜。那两句调子马上打到人心坎里去,心里顿时空空洞洞,寂静下来。她眼睛望着窗户。歌声越来越近了。她怕,预先知道那哀愁的滋味不好受。他弯到衖堂里去了。她从来没听见它这样近,都可以扪出那嗓子里一丝丝的沙哑,像竹竿上的梗纹。一个平凡和悦的男人喉咙,相当年轻,大声唱着,〃嗳呵……赤豆糕!白糖……莲心粥!〃那声音赤裸裸拉长了,挂在长方形漆黑的窗前。
第十章
每年夏天晒箱子里的衣服,前一向因为就快分家了,上上下下都心不定,怕有人乘乱偷东西,所以耽搁到现在才一批批拿出来晒。簇新的补服,平金褂子,大镶大滚宽大的女袄,像彩色帐篷一样,就连她年轻的时候已经感到滑稽了。皮里子的气味,在薰风里觉得渺茫得很。有些是老太太的,很难想像老太太打扮得这样。大部份已经没人知道是谁的了。看它们红红绿绿挤在她窗口,倒像许多好奇的乡下人在向里面张望,而她公然躺在那里,对着违禁的盘,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除了每年拿出来晒过,又恭恭敬敬小心折起来,拿它毫无办法。男人衣服一样花花绿绿,三镶三滚,不过腰身窄些,袖子小些。二爷后来有些衣裳比较素净,蓝色,古铜色,也许可以改给她和玉熹穿。这是她第一次觉得他跟别人的丈夫一样,是一种方便,有种安逸感。现在亲戚间的新闻永远是夫妻吵架,男人狂嫖滥赌,宠妾灭妻。
〃还是你好。〃女太太们对她说。现在这倒是真话了。
躺在炕上,正看见窗口挂的一件玫瑰红绸夹袍紧挨着一件孔雀蓝袍子,挂在衣架上的肩膀特别瘦削,喇叭管袖子优雅地下垂,风吹着胯骨,微微向前摆荡着,背后衬着蓝天,成为两个漂亮的剪影。红袖子时而暗暗打蓝袖子一下,仿佛怕人看见似的。过了一会,蓝袖子也打还它一下,又该红袖子装不知道,不理它。有时候又仿佛手牵手。它们使她想起她自己和三爷。他们也是刚巧离得近。他老跟她开玩笑,她也是傻,不该认真起来。他没那个胆子。不过是这么回事。她现在想到他可以不觉得痛苦了,从此大家不相干,而且他现在倒楣了,也叫她心平了些。有一点太阳光漏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