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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意识到,在别人眼中,她可能不是冯建业的女儿冯笑笑,而是冯建业的妻子裴月珍!
她踉踉跄跄的走到洗手间,这里只有一面小小的挂镜,灯光微弱。她看着镜中人——那不是冯笑笑的大腮帮子和寡淡的五官——别人说她像极了父亲,那是裴月珍的脸,不过更年轻秀气一些——白皙的肌肤,粗眉下一对杏仁大眼,浓黑的睫毛,高挺的鼻子下一对樱桃小嘴——真有些王祖贤的样子,只是此时面色如纸一样惨白。
她脑袋嗡的一响——这难道就是父亲去世的那一夜?父亲还是年轻的26岁,不过刚当上警察的第四年,追捕入室抢劫的亡命之徒时,被持刀的凶手残忍的捅死了。
那时,母亲刚满裴月珍20岁,肚子里怀着三个月大的冯笑笑。
冯笑笑摸摸自己这具肉身的肚子,惊诧的想,肚子里这个是谁?她已经是裴月珍了,那冯笑笑是谁?
细思极恐,她一颗心跳的乱七八糟,冷汗直流。
她脚有些软,不知怎么走回了加护病房。外婆正趴在父亲身上嚎啕大哭,嘴里念念有词,你就这么去了,让我女儿以后怎么办啊?你让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你不能死啊,你不能死啊~~
老一辈的人哭丧起来犹如唱歌,一首悠长悲伤的咏叹调,但不免有些滑稽。
看着父亲的冷冰冰的遗容,她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酸酸涩涩的,却丝毫没有真实感。
她这才发现外公也在,他同样显得年轻健壮,外公扶住冯笑笑,絮絮叨叨说了一些话。说冯建业是为国牺牲的,是人民的英雄,你要感到骄傲。别太难过了,肚子里还有孩子。
外公是当兵出身,说话永远是主旋律的调子。他此时眼睛红红的,明显刚刚哭过,也许是在她们来之前。
整个病房,只有冯笑笑哭不出来。
父亲已死这个事实,对别人而言,是晴天霹雳,对她而言,不过是个寻常不过的事实。
这是1984年的宁城,陌生的就像另一个城市,熟悉的外公外婆则变成两个中年陌生人,他们此时不过40出头,而不是风烛残年的70多岁,生命力旺盛的犹如正午的太阳。
上一世,她是冯笑笑,一个32岁的初中老师,生活在物质富裕的2016年。但现在,她成了32年前的母亲——20岁的裴月珍,肚子里还怀着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胎儿。
在似梦似幻的不真实感中,冯笑笑眼睁睁的看着父亲被人盖上了白布。
*
在冯建业的追悼会上,冯笑笑见到了她熟悉又陌生的家人们。爷爷奶奶、大伯、小叔和小姑从宁城外一百多公里的冯家村赶来——那里是父亲的家乡,他们一见到她,就抱着哭作了一团,唯有她挤不出一滴眼泪。
外公和大舅请了假,在追悼会上忙前忙后。
所有人都比冯笑笑印象中年轻了三十多岁,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不过是四十多岁的年纪,一头漆黑的头发里偶尔藏着几根银丝,脸上的皮肤有弹性有光泽,腿脚利索。
大舅和大伯是二十五六岁,他们的中年啤酒肚和秃顶消失了,身体精瘦,剃着简单干净的平头。
小叔和小姑不过十来岁模样,村子里来的少年,显得十分怕生,衣服上还有缝缝补补的痕迹。
冯笑笑以烈士遗孀的身份接待了一拨又一拨的宾客,有公安局的领导、外公任职的纺织厂的领导、《宁城晚报》的记者、甚至还有慕名前来悼念的热心市民。
记者对她进行了简短的采访,冯笑笑有一搭没一搭的回了,她隐约记得自己说了“为丈夫骄傲、“心情很沉重”的句子。讽刺的是,外公家的写字桌下一直夹着一块豆腐块大小的新闻报纸,是《宁城晚报》对母亲的采访内容,冯笑笑从小到大不知道看过多少次了,清楚的记得里面母亲的回答——她几乎想也没想,就照搬过来了。
追悼会十分庄严肃穆,在父亲的大幅遗像面前,许多她从未谋面的人发表了令人动容的悼词,对父亲满怀溢美之词。说到动情之处,甚至留下了热泪。
冯笑笑却只是冷静的听着,犹如死者是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对于父亲,她素未谋面,更谈不上多深的感情。小时候,她经常被学校要求以“烈士后代”的身份发表国旗下的讲话。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矫揉造作的背出一长串早就准备好的对父亲的崇敬之词和“我也要为祖国做贡献”的豪言壮语,可她清楚的知道,那不过是她满足围观群众的拙劣演技,而每次演讲结束,她却只会感到更加的失落与空虚——因为又一次发现自己对父亲的无知。
今天的追悼会,她头一次近距离感受到了,父亲的确像母亲说的那样——是个英雄。所有的家人、同事、领导、甚至她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都在流泪,唯有她哭不出来。
她站在父亲的遗像前,觉得所有人都似乎在看着自己,殷切的期盼着她也留下眼泪。可她心里酸酸的,眼泪却无论如何也流不出来。她仿佛觉得自己让所有人失望一般,有些心虚的低着头,接受着众人的哀悼。
这时,只见外婆手里牵着个少年姗姗来迟,冯笑笑的心不禁一颤。
那少年正是她的小舅舅裴西临,他比冯笑笑印象中矮了一个头,穿着白衬衫和黑裤子校服、一双解放牌运动鞋,单肩书包挎在肩上,上面绣着领袖头像和“为人民服务”几个字。他的头发乱七八糟如鸡窝一般,皮肤白皙、眉眼清秀,额头上还长着几个青春痘——他此时只有十五岁。小舅舅和母亲长得很像,两姐弟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上一世,她二十多岁小舅舅就去世了——可此刻却死而复生、健康而红润的站在她面前。冯笑笑又一次觉得自己的双脚有些发软。
裴西临一见到她就哇的哭了,“姐,姐夫真的没了?”
冯笑笑心想,连最熟悉她的小舅舅都以为她是裴月珍,自己这么躲在母亲的皮囊里,怕是没有人能看得出破绽了。
见到死而复生的小舅舅她又惊又喜,虽然他还在哭鼻子,也一点也不帅,可他却如此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她抱住裴西临,他只和自己差不多高。
“别哭,你姐夫是为人民牺牲的。”
裴西临显然没想到二姐这么冷静,眼泪唰的又缩了回去,努力装出一脸坚毅的表情。“姐,别怕,姐夫没了还有我,以后我保护你。”
冯笑笑会心的笑了,她从小没有父亲,小舅舅就是她的“爸爸”,母亲裴月珍忙店里生意的时候,是小舅舅接送她上学,请她吃零食,教她打画片儿和游戏机,有男同学欺负她的时候,是小舅舅挽起袖子,把男同学揍得躺在地上起不来。
“别怕,有你舅在!”那是那时小舅舅经常对自己说的口头禅,只是她已经十几年没有听过。
冯笑笑突然有了想哭的冲动,在父亲冯建业的追悼会上,两行眼泪突然夺眶而出。
小舅舅,我好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 烈士的后代会是什么心情,想到奇葩说有一期,拯救人类的伟大烈士的后代
☆、第3章 过年
(1984年2月)
追悼会两周后就是除夕,街坊四邻都贴上了红彤彤的春联和福字,唯有裴家门口贴着一对挽联,显得冷冷清清。
裴家人还住在纺织厂的筒子楼里,两室一厅共三十几个平方,厕所是十几户公用。房间四周刷着大白墙,地面是简简单单的水泥地。客厅摆着一张八仙桌、四把条凳,两个房间各住着外公外婆和大舅裴东升一家人,小舅裴西临晚上在客厅睡,一家人住得十分拥挤。
除夕夜的八仙桌上,一家人围坐着。年夜饭显得有些寒酸——两盘猪肉饺子,一碗排骨炖豌豆,好几盘绿油油的蔬菜,一大盆白面馒头——冯笑笑心想,在这个年代,这恐怕已经是一顿奢侈的晚饭了。
可一家人都不动筷子,显得心事重重。
大舅裴东升率先打破沉默:
“二妹,建业走了,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裴东升今年二十五岁,在纺织厂已经工作了七八年,是个老员工了。
在七八十年代,纺织厂曾是宁城数一数二的好单位,工人一个月的工资有三四十块,宁城所有的中学毕业生都拼命挤进去工作。
“还能怎么办?继续开店做生意呗。”刚回到1984年没多久,她还没有计划过未来。
“你肚子里的孩子还要不要,不要了跟哥说,我在医院有熟人,管他是不是烈士后代……”
大舅妈任慧瞪了裴东升一眼,显然他不该在年夜饭提起这个“犯忌讳”的话题。
任慧是裴东升的老婆,是个外地媳妇儿,自从嫁到裴家就一直没有工作,半年前生了孩子在家喂奶,此时正抱着一个半岁多的男婴坐在他身边。
冯笑笑只是隐约记得这个慈眉善目的女人,她在表哥三四岁时候就和大舅离了婚,从此再也没和裴家人联系过,算起来已然二十多年没见过。
“为什么不要!”冯笑笑被大舅的言论吓到了。
“你才刚二十岁,人生刚刚开始,有个拖油瓶你还怎么改嫁。现在月份还不大,等月份大了就来不及了。”
外婆也在一旁帮腔道:“月珍,你这么年轻漂亮,还有大把的路可以走。可不能就这么想不开一辈子守寡啊。”言下之意,趁着年轻改嫁,孩子能不要最好别要,免得耽误了你的前程。
冯笑笑这才意识到,她这个烈士遗腹子并不是理所应当的来到这个世界上,曾有过这么多人阻挠过自己的出生。
从冯笑笑变成裴月珍的那一刻起,她就深信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也许就装着母亲裴月珍的灵魂,而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和母亲换回来,做回她的冯笑笑——因此她没有选择,必须生下肚子里的孩子。
可无论是三十二年前的母亲,还是她的外婆和大舅,却也许有过另一种想法: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嫁人不到两年就守了寡,她何必为了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葬送自己的一生?一边是单亲妈妈的艰难人生,一边是充满选择的光明未来,每一个利己主义者的选择都似乎显而易见。
那母亲呢?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她真的毫不犹豫的生下了自己吗?
“你们俩个真奇怪,二姐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们的外孙、外甥吗?怎么能不要呢?”年轻的裴西临双手托着腮帮子说。
“大人说话,哪有你个小孩插嘴的份儿!”裴东升厉色说,他比这个弟弟大十岁,从来对他都是这般凶巴巴的态度。
冯笑笑心想,好在她最爱的小舅舅还是希望母亲生下自己的,但一想到自己的亲外婆和亲大舅曾经力劝母亲不要自己,她还是感到愤愤不平。
“大哥,你自己的儿子养的好好的,怎敢让我别要自己的孩子。小西说的对,她不是你亲外甥女吗,你这么劝我,狠不狠心啊!”她从小就有点儿不喜欢裴东升,大舅年轻时仗着自己有点小钱,沾花惹草闹得离了婚,对表哥裴聪的生活也爱搭不理的。后来纺织厂破产他下了岗,赖在外公外婆家啃老了一辈子……总之大舅这辈子过得不像话,没个男人的样子。
裴东升被她骂的有些懵,缩了缩脖子,有些心虚的说:“我还不是为了你好,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他本就是有私心,多少怕妹妹生下这个孩子拖累自己。裴东升自小认为二妹性格温柔、优柔寡断,可最近她的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