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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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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雨伞、挽着裤脚、与成群结队的青蛙搏斗着前进的女医生的形象,一个手托婴儿、满
袖血污、朗声大笑的女医生形象,一个口叼香烟、愁容满面、衣衫不整的女医生形象……
您说这些形象时而合为一体,时而又各自分开,仿佛是一个人的一组雕像。您鼓励我们
县的文学爱好者们能以我姑姑为素材写出感人的作品:小说、诗歌、戏剧。先生,创作
的热情被您鼓动起来了,很多人跃跃欲试。县文化馆一位文友,已经动笔写作一部乡村
妇科医生题材的小说。我不愿与他撞车,尽管我对姑姑的事迹了解得远比他多,但我还
是把小说让给他写。先生,我想写一部以姑姑的一生为素材的话剧。初二日晚上在我家
炕头上促膝倾谈时,您对法国作家萨特的话剧的高度评价和细致入微、眼光独到的分析,
使我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我要写,写出像《苍蝇》、《脏手》那样的优秀剧本,向
伟大剧作家的目标勇猛奋进。我遵循着您的教导:不着急,慢慢来,像青蛙稳坐莲叶等
待昆虫那样耐心;想好了下笔,像青蛙跃起捕虫那样迅疾。
在青岛机场,送您上飞机之前,您对我说,希望我用写信的方式,把姑姑的故事告
诉您。姑姑的一生,虽然还没结束,但已经可以用“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等大词
儿来形容了。她的故事太多,我不知道这封信要写多长,那就请您原谅,请您允许,我
信笔涂鸦,写到哪里算哪里,能写多长就写多长吧。在电脑时代,用纸、笔写信已经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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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一种奢侈,当然也是乐趣,但愿您读我的信时,也能感受到一种古旧的乐趣。
顺便告诉您,我父亲打电话告诉我:正月二十五日那天,我家院子里那株因树形奇
特而被您喻为“才华横溢”的老梅,绽放了红色的花朵。好多人都到我家去赏梅,我姑
姑也去了。我父亲说那天下着毛茸茸的大雪,梅花的香气弥漫在雪花中,嗅之令人头脑
清醒。
您的学生:蝌蚪
二 OO 二年三月二十一日北京
第一章 1

先生,我们那地方,曾有一个古老的风气,生下孩子,好以身体部位和人体器官命
名。譬如陈鼻、赵眼、吴大肠、孙肩……这风气因何而生,我没有研究,大约是那种以
为“贱名者长生”的心理使然,亦或是母亲认为孩子是自己身上一块肉的心理演变。这
风气如今已不流行,年轻的父母们,都不愿意以那样古怪的名字来称谓自己的孩子。我
们那地方的孩子,如今也大都拥有了与香港、台湾、甚至与日本、韩国的电视连续剧中
人物一样优雅而别致的名字。那些曾以人体器官或身体部位命名的孩子,也大都改成雅
名,当然也有没改的,譬如陈耳,譬如陈眉。
陈耳和陈眉之父陈鼻是我的小学同学,也是我少年时的朋友。我们是 1960 年秋季
进入大羊栏小学的。那是饥饿的年代,留在我记忆中最深刻的事件,大都与吃有关。譬
如我曾讲过的吃煤的故事。许多人以为是我胡乱编造,我以我姑姑的名义起誓:这不是
胡编乱造,而是确凿的事实。
那是一吨龙口煤矿生产的优质煤块,亮晶晶的,断面处能照清人影。我后来再也没
见过那么亮的煤。村里的车把式王脚,赶着马车,把煤从县城运回。王脚方头、粗颈、
口吃,讲话时,目放精光,脸憋得通红。他儿子王肝,女儿王胆,都是我的同学。王肝
与王胆是一卵双胎。王肝身体高大,但王胆却是个永远长不大的袖珍姑娘——说得难听
点吧,是个侏儒。大家都说,在娘肚子里时,王肝把营养霸光了,所以王胆长得小。卸
煤时正逢下午放学,大家都背着书包,围看热闹。王脚用一柄大铁锹,从车上往下铲煤。
煤块落在煤块上,哗哗响。王脚脖子上有汗,解下腰间那块蓝布擦拭。擦汗时看到儿子
王肝和女儿王胆,便大声喝斥:回家割草去!王胆转头就跑——她跑起来身体摇摇摆摆,
重心不稳,像个初学走路的婴孩,很是可爱——王肝往后缩缩,但不走。王肝为父亲的
职业感到荣耀。现在的小学生,即便父亲是开飞机的,也体会不到王肝那时的荣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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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啊,轰轰隆隆,跑起来双轮卷起尘土的大马车啊。驾辕的是匹退役军马,曾在军队
里驮过炮弹,据说立过战功,屁股上烫着烙印。拉长套的是匹脾气暴躁的公骡,能飞蹄
伤人,好张嘴咬人。这骡子虽然脾气不好,但气力惊人,速度极快。能够驾驭这头疯骡
的也只有王脚。村子里有很多人羡慕这职业,但都望骡却步。这骡子已经咬伤过两个儿
童:第一个是袁脸的儿子袁腮,第二个是王胆。马车停在她家门前时,她到骡前去玩,
被骡子咬着脑袋叼起来。我们都很敬畏王脚。他身高一米九,双肩宽阔,力大如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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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斤重的石碌碡,双手抓起,胳膊一挺,便举过头顶。尤其让我们敬佩的,是他的神鞭。
疯骡咬破袁腮头颅那次,他拉上车闸,双腿叉开,站在车辕两边,挥舞鞭子,抽打疯骡
屁股。那真是一鞭一道血痕,一鞭一声脆响。疯骡起初还尥蹶子,但一会儿工夫便浑身
颤抖,前腿跪在地上,脑袋低垂,嘴巴啃着泥土,撅着屁股承揍。后来还是袁腮的爹袁
脸说,老王,饶了它吧!王脚才悻悻地罢休。袁脸是党支部书记,村里最大的官。他的
话王脚不敢不听。疯骡把王胆咬伤后,我们都期待着再看一场好戏,但王脚一鞭也没打。
他从路边石灰堆上抓起一把石灰,掩在王胆头上,把她提回家去。他没打骡子,却抽了
老婆一鞭,踢了王肝一脚。我们指指点点地议论着那头棕色的疯骡。它瘦骨伶仃,眼睛
上方有两个深得可放进一枚鸡卵的凹陷。它的目光忧伤,似乎随时都会放声大哭。我们
无法想像这样一匹瘦骡子怎会爆发出那样大的力量。当我们一边议论一边向那骡子靠近
时,王脚便停止铲煤,用凌厉的目光逼视我们,吓得我们连连倒退。堆在学校伙房前的
煤堆渐渐高起来,车上的煤渐渐少了。我们不约而同地抽鼻子,因为我们嗅到了一种奇
异的香味。仿佛是燃烧松香的味儿,又仿佛是烧烤土豆的味儿。我们的嗅觉把我们的目
光吸引到那一堆亮晶晶的煤块上。王脚拢马驱骡,马车离开校园。我们并没像往常那样,
去追赶马车,并冒着被鞭子抽头的危险跳上去过瘾。我们目不转睛,慢慢地向煤堆移动。
伙夫老王,挑着两桶水,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他的女儿王仁美,也是我们的同学,后来
成为我的妻子。她是当时少有的没用器官命名的孩子,因为伙夫老王,是个有文化的人。
他原本是公社畜牧站的站长,后因说话不当犯了错误,被开除公职遣返回乡。老王狐疑
地看着我们。他以为我们要冲进伙房哄抢食物吧?所以他说,滚,小兔崽子们!这里没
有你们吃的,回家吃你们娘的奶头去吧。我们自然听到了他的话,我们甚至也考虑了他
的建议,但他的建议无疑于骂人。我们都是七八岁孩子,怎么还可能吃奶?即便我们还
吃奶,但我们的母亲,都饿得半死,乳房紧贴在肋骨上,哪里有奶可吃?但没人去跟老
王理论。我们站在煤堆前,低头弯腰,像地质爱好者发现了奇异矿石;我们抽动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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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从废墟中寻找食物的狗。说到这里,首先要感谢陈鼻,其次要感谢王胆。是陈鼻首先
捡起一块煤,放在鼻边嗅,皱着眉,仿佛在思索什么重大问题。他的鼻子又高又大,是
我们取笑的对象。思索了一会,他将手中那块煤,猛地砸在一块大煤上。煤块应声而碎,
那股香气猛地散发出来。他拣起一小块,王胆也拣起一小块;他用舌头舔舔,品咂着,
眼睛转着圈儿,看看我们;她也跟着学样儿;舔煤,看我们。后来,他们俩互相看看,
微微笑笑,不约而同地,小心翼翼地,用门牙啃下一点煤,咀嚼着,然后又咬下一块,
猛烈地咀嚼着。兴奋的表情,在他们脸上洋溢。陈鼻的大鼻子发红,上边布满汗珠。王
胆的小鼻子发黑,上面沾满煤灰。我们痴迷地听着他们咀嚼煤块时发出的声音。我们惊
讶地看到他们吞咽。他们竟然把煤咽下去了。他压低声音说:伙计们,好吃!她尖声喊
叫:哥呀,快来吃啊!他又抓起一块煤,更猛地咀嚼起来。她用小手拣起一块大煤,递
给王肝。我们学着他们的样子,把煤块砸碎,捡起来,用门牙先啃下一点,品尝滋味,
虽有些牙碜,但滋味不错。陈鼻大公无私,举起一块煤告诉我们:伙计们,吃这样的,
这样的好吃。他指着煤块中那半透明的、浅黄色的,像琥珀一样的东西说,这种带松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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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好吃。我们已经上过自然课,知道煤是许多世纪前,埋在地壳中的森林变成的。给我
们上自然课的是我们的校长吴金榜。我们不相信校长的话,我们也不相信课本上的话。
森林是绿色的,怎么可能变成黑色的煤炭?我们以为校长和课本都是在胡说八道。发现
了煤块中的松香,才明白校长没有骗我们,课本也没有骗我们。我们班三十五个学生,
除了几个女生不在,其余都在。我们每人攥着一块煤,咯咯崩崩地啃,咯咯嚓嚓地嚼,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兴奋的、神秘的表情。我们仿佛在进行一场即兴表演,我们仿佛
在玩一种古怪游戏。肖下唇拿着一块煤,翻来覆去地看,不吃,脸上带着蔑视的神情。
他不吃煤因为他不饿,他不饿因为他爹是公社粮库保管员。伙夫老王惊呆了。他手上沾
着面粉跑出来。天哪,他手上沾着面粉!当时在学校伙房就餐的除了我们的校长和我们
的教导主任之外,还有两个在乡下驻点的公社干部。老王惊呼:孩子们,你们干什么?
你们……吃煤?煤也能吃?王胆用小小的手举着一块大煤,细声细气地说:大叔,太好
吃了,给你一块尝尝。老王摇着头,道:王胆,你这小女孩,也跟着这帮野小子胡闹。
王胆咬了一口煤,说:真的好吃嘢,大叔。这时已是傍晚,红日西沉。那两个在这里搭
伙就餐的公社干部骑着车子来了。他们也被我们吸引住了。老王挥舞着扁担轰赶我们。
那个姓严的公社干部——好像是个副主任——制止了老王。他的脸色很难看,挥了一下
手,转身钻进了伙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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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们在课堂上一边听于老师讲课一边吃煤。我们满嘴乌黑,嘴角上沾着煤末
子。不但男生吃,那些头天没参加吃煤盛宴的女生在王胆的引导下也跟着吃。伙夫老王
的女儿——我的第一任妻子——王仁美吃得最欢。现在想起来她大概患有牙周炎,因为
吃煤时她满嘴都是血。于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几行字便回头注视我们。她首先质问她的儿
子、我们的同学李手:手,你们吃什么?妈,我们吃煤。老师我们吃煤,您要不要尝尝?
王胆在前排座位上举煤大喊——她的大喊也像小猫叫唤——于老师走下讲台,从王胆的
手里接过那块煤,放在鼻子底下,既像看又像嗅。好久,她一言没发,将煤还给王胆。
于老师说:同学们,我们今天上第六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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