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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说明你生来就该是我的老婆。
小跑我真的挺感谢你的。
你谢我什么?
我也不知道。
别情话绵绵啦,有话待会儿再说。姑姑从手术室里探出头,对王仁美招招手,说:
进来吧。
小跑……她抓住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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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怕,我说,姑姑说了,这是个小手术。
回家后你要炖只老母鸡给我吃。
好,炖两只!
王仁美在走进手术室前,回头望了我一眼。她上身还穿着我那件灰色破夹克,有一
个扣子掉了,残留着一根线头。穿一条蓝裤子,裤腿上沾着黄泥巴,脚上穿着姑姑那双
棕色的旧皮鞋。
我鼻子一阵酸,心中空空荡荡。坐在走廊里那条落满尘土的长椅上,听到手术室里
传出金属碰撞的声音。我想象着那些器械的形状,似乎看到了它们刺眼的光芒,似乎感
觉到了它们冰凉的温度。卫生院的后院里,穿过来孩子的欢笑声。我站起来,透过玻璃
看到,有一个约有三四岁的男孩,手里举着两个吹成气球的避孕套。男孩在前边跑,两
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在后边追赶……
姑姑从手术室里跳出来,气急败坏地问我:
你是什么血型?
A 型。
她呢?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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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能是谁?!姑姑恼怒地问:你老婆!
大概是 O 型……不,我也不知道……
混蛋!
她怎么啦?我看着姑姑白大褂上的鲜血,脑子里一片空白。
姑姑回到手术室,门关上。我把脸贴到门缝上,但什么也看不着。我没听到王仁美
的声音,只听到小狮子大声喊叫。她在打电话,给县医院,叫急救车。
我用力推门,门开了。我看到王仁美……我看到姑姑挽着袖子,小狮子用一个粗大
的针管从姑姑胳膊上抽血……我看到王仁美的脸像一张白纸……仁美……你要挺住
啊……一个护士把我推出来。我说,你让我进去,你他妈的让我进去……几个穿着白大
褂的人从走廊里跑过来……一个中年男医生,身上散发着一股子香烟与消毒水的混合味
儿,把我拉到长椅上坐下。他递给我一枝烟,帮我点燃。他安慰我:别急,县医院的救
护车马上就到。你姑姑抽了自己的 600CC 给她输上了……应该不会有大事……
救护车鸣着响笛来了。那笛声像一条条蛇,钻入我的体内。穿白大褂提药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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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白大褂戴眼镜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人。穿白大褂的男人。穿白大褂的女人。抬着折叠
式担架的穿白大褂的男人。他们有的进入了手术室,有的站在走廊里。他们动作很敏捷,
但脸上的神色很平静。没有人注意我,连看我一眼的人都没有。我感到口腔里有股血腥
味儿……
……那些白大褂们懒洋洋地从手术室里走出来。他们一个跟着一个钻进了救护车,
最后把那副担架也拖了进去。
我撞开手术室的门。我看到,一块白布单子蒙住了王仁美,她的身体,她的脸。姑
姑满身是血,颓然地坐在一把折叠椅子上。小狮子等人,呆若木鸡。我耳朵里寂静无声,
然后似有两只小蜜蜂在里边嗡嗡。
姑姑……我说……您不是说没有事吗?
姑姑抬起头,鼻皱眼挤,面相丑陋而恐怖,猛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十二
嫂子。大哥,姑姑站在院子里,麻木地说,我是来请罪的。
王仁美的骨灰盒摆在堂屋正中一张方桌上。方桌上放着一只盛满了麦子的白碗,碗
里插着三炷香。香烟缭绕。我身穿军装,臂戴黑纱,抱着女儿,坐在桌旁。女儿身披重
孝,不时地仰起脸问我:
爸爸,盒里是什么东西?
我无言以对,泪水流进乱蓬蓬的胡须里。
爸爸,俺娘呢?俺娘哪里去了?
你娘到北京去了……我说,过几天,我们就去北京找她……
爷爷奶奶也去吗?
去,都去。
父亲和母亲在院子里割锯,分解一块柳木板。木板斜绑在一条长凳上,父亲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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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坐着,一上一下,一来一往,锯子发出“嗤啦嗤啦”的声响,锯末子在阳光中飞散。
我知道父母分解木板是要为王仁美做一口棺材。尽管我们那儿已经实行火葬,但公
家并无设立安放骨灰盒的场所,人们还是要把骨灰埋葬,并堆起一个坟头。家境好的会
做一口棺材,将骨灰倒上,把骨灰盒砸碎;家境不好的,就直接将骨灰盒埋了。
我看到姑姑垂首而立。我看到父亲和母亲悲愁的脸,看到他们机械重复的动作。我
看到与姑姑同来的公社书记、小狮子,还有三个公社干部,他们将一些花花绿绿的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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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子堆放在井台边。点心匣子旁边还有一个湿漉漉的蒲包,散发着咸腥的气味,我知道
那是一包咸鱼。
想不到发生了这样的事,公社书记说,县医院专家小组前来鉴定了,万主任她们完
全是按操作程序办事,没发生任何失误,抢救措施也正确得当,万医生还抽了自己 600CC
鲜血为她输上,对此,我们感到非常遗憾,非常沉痛……
你不长眼吗?父亲突然暴怒了,他训斥着母亲,不是有墨线吗?锯口走偏了半寸,你
还看不到,你还能干点什么?
母亲爬起来,嚎啕大哭着进屋去了。
父亲扔下锯子,弓着腰走到水瓮边,抄起水瓢,仰脖子灌水。凉水沿着他的下巴、
脖子流到他的胸膛上,与那些金黄色的锯末子混合在一起。喝完水,父亲走回去,一个
人操起锯子,猛烈地锯起来。
公社书记和几个干部进了堂屋,对着王仁美的骨灰盒,深深地鞠了三躬。
一个干部将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锅台上。
书记说:万足同志,我们知道,无论多少钱也无法弥补这个不幸事件带给你们家的
巨大损失,这五千元钱,聊表我们一点心意。
一个秘书模样的人说:公家出了三千,剩下两千,是吴书记与几位公社领导出的。
拿走,我说,请拿走,我们不需要。
你的心情我们理解,书记沉痛地说,死去的不能复活,活着的还要继续革命。书记
说,杨主任从北京打来电话,一是表达她对小王的哀悼,二是对死者家属表示慰问,三
是让我转告你,你的假期延长半个月,把死者后事料理完,把家事安排好再回去。
谢谢,我说,你们可以走啦。
书记等人,又对着骨灰盒鞠了一躬,然后弯着腰走出房门。
我看着他们的腿,看着他们或肥或瘦的臀部,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
一个女人的嚎哭声和一个男人的叫骂声从胡同里传来,我知道岳父岳母来了。
岳父手持一杆翻场挑草用的木杈,大骂着:你们这些杂种,你们赔我的女儿!
岳母挥舞着双臂,挪动着小脚,好像要扑向我姑姑,但自己先跌倒了。她坐在地上,
双手拍打着地面嚎哭:我那可怜的闺女啊……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啊……你走了,撇下我
们可怎么活啊……
公社书记向前,说:大爷大娘,我们正要到你们家去,这是个不幸事件,我们的心
情也非常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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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父用权杆捣着地面,狂躁地叫着:万小跑,你这个混蛋,你给我出来!
我抱着女儿走到岳父面前。女儿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将脸藏在我的腮旁。
爹……我站在他的面前,说:您打我吧……
岳父高高地举起木权,但他的手在空中僵住了。我看着他花白的胡须上点点滴滴的
泪水,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岳父扔下木杈,呵呵呵呵地哭着,蹲在地上,说:好生生的
一个大活人,就这样让你们给祸害了……你们造孽啊……你们不怕天谴吗……
姑姑走上前,站在我岳父岳母之间,垂着头说:王家哥嫂,这事不能怪跑儿,怪我。
——姑姑仰起脸来——怪我责任心不强,没来及时普查育龄妇女节育环放置情况,怪我
没有想到袁腮这坏种掌握了取环技术,怪我没把仁美送到县医院去做手术。现在——姑
姑看着公社书记——我听候上级处理。
结论已经有了嘛,书记道,大爷大娘,我们回去就研究你们两位的抚恤问题,但万
医生没有错,这是个偶然事件,是你女儿的特殊体质决定的,即便送到县医院去做,结
果也是这样的。另外——书记对着拥进院里来的人和胡同里的人高声宣布:计划生育是
根本国策,决不能因为发生了一起偶然事件就改变政策。那些非法怀孕的人,还是要自
动地去做人流;那些妄图非法怀孕的人,那些破坏计划生育的,都将受到严厉的惩罚!
我也毁了你吧——我岳母一声疯叫,从怀里摸出一把剪刀,捅到了我姑姑大腿上。
姑姑伸手捂住了伤口。血从她的指缝里哗哗地流出来。
几个公社干部扑上去,把我岳母按倒在地,将剪刀从她手中夺出来。
小狮子跪在姑姑身旁,打开药箱,掏出绷带,紧紧地扎住伤口。
公社书记说:快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不必!姑姑说,王家嫂子,我为你女儿抽了 600CC,现在,你又捅了我一剪子,咱们
血债用血还清了。
姑姑一活动,血从绷带里渗出来。
公社书记怒吼着:老太婆,你太不像话了!万主任要有个三长两短,你要负法律责
任!
我岳母见我姑姑满腿的血,大概是有点怕了,手拍着土地,又哭嚎起来。
不用怕,王家嫂子,姑姑说,即便我得破伤风死了,也不用你负责。姑姑说,我要
感谢你呢,你这一剪刀,让我放下了包袱,坚定了信念。——姑姑对着看热闹的人说—
—请你们给陈鼻和王胆通风报信,让他们主动到卫生院来找我,否则——姑姑挥动着血
手说——她就是钻到死人坟墓里。我也要把她掏出来!
第三部
亲爱的杉谷义人先生:
今天是元旦,新年第一天。从昨天傍晚就开始下雪,现在还在下。室外已是白雪皑
皑,大街上传来玩雪的孩子们的欢笑声。我家楼前的杨树上,有两只喜鹊在叫,喳喳的
叫声里,仿佛充满了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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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罢您的回信,我的心情很沉重,因为想不到我的信会让您严重失眠,身体受到摧
残。您来信中对我的慰问让我感动。您说读到王仁美去世时流了眼泪,我写到她去世时
也是热泪盈眶。我不抱怨姑姑,我觉得她没有错,尽管她老人家近年来经常忏悔,说自
己手上沾着鲜血。但那是历史,历史是只看结果而忽略手段的,就像人们只看到中国的
万里长城、埃及的金字塔等许多伟大建筑,而看不到这些建筑下面的累累白骨。在过去
的二十多年里,中国人用一种极端的方式终于控制了人口暴增的局面。实事求是地说,
这不仅仅是为了中国自身的发展,也是为全人类做出贡献。毕竟,我们都生活在这个小
小的星球上。地球上的资源就这么一点点,耗费了不可再生,从这点来说,西方人对中
国计划生育的批评,是有失公允的。
近两年来,我故乡的发展变化很大。新来的书记是个不到四十岁的年轻人,留美博
士,有气魄,雄心勃勃。据说要在高密东北乡胶河两岸大开发。许多庞大的工程机械已
经隆隆开进。用不了几年这里就会发生巨大变化,你上次来看到的风景可能会荡然无存。
这种即将到来的变化,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我无法做出判断。
随信将有关我姑姑材料的第三部分——我已经不好意思说是信了——寄给您。我当
然会继续往下写,您的赞赏是我写作的动力。
我们再次盛邀您在方便的时候到这里来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