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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大殿一下寂然。
君臣都在细细咀嚼着这八个字。
文字似浅近,意思也不难理解,可却让人无端生出一种沉重的感觉。
也或许是,卫希颜肃然的表情、凝重的语调让他们有这种感觉。
殿内沉寂。众臣都在认真思考,也有人在思索寻找其中错处。
“天择——何为天?”胡寅遽然质问,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如果卫希颜的这个“天”站不住脚,这八个字就不攻自破。
卫希颜当然没有指望这八个字一出,君臣咸皆拜服,怀疑、挑刺是必然的。她道:“天择之天,自然也。”
“何为竞?”胡寅又质问。
“竞,竞争。严酷地讲,竞,挣命也!——为生存而竞,为更好的生存而竞。”
一些朝臣心中恍然,挣扎性命,适者生存,难怪会感觉沉重。
胡寅一时失语,没想到卫希颜会有这个回答。
“自然,只有这么一个自然。”卫希颜沉缓的语调道,“亿万生物竞生存,若不能适应环境,那就只有淘汰,死亡。”
“自然界里,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无处不在。农夫的田里,不除去杂草,就会夺去稻麦生存的养分。森林的树,只有扎根深的,长得高的,才能争得更多的水分和阳光,长成百年大树,而争不过的,就只能成为大树下低矮的灌丛,或依附大树而生的树藤,更多的,是枯萎死去。狮群的王者,永远是最强健的那一只,一旦老去,就会被它变得强健的子女夺去王位驱逐出领地,死在寻找新领地的路上。被狼群追逐的鹿,只有跑得快的才能活下去,跑不快的就只能狼口的肉。”
“芸芸众生,无论人、动物,还是植物,无不在挣命。”
卫希颜道:“而今天下,有多少蛮部在为生存而挣扎?有多少夷狄之国能像中国,讲慈幼、养老、振穷、恤贫、宽疾、广兴教育?”
大宋有慈幼局,收养孤弃婴、流浪儿;有福田院,收养鳏寡孤独的老人;有居养院,收养残疾人和生活无着落的难民饥民贫困者;有安济坊,收治无钱治病者;有官学私学共济学堂,有义务教育法,广兴教育,不分贫富。
这些,当今世界的还有哪个国家做得到?——除了同为华夏的大周。
赵昚面色端然,心潮却已起伏,故谓华夏,故谓圣治!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此自然之道,飞禽走兽虫豸无不遵从。而夷狄之所以类禽兽,就是他们遵行的是自然之道。父子聚麀只是其中之一,因为视女人为繁衍族群的资源,父死子继,是理所应当的事。但这违背了人道伦理。而夷狄不讲人之道——”卫希颜扫视众臣,道,“此乃华夷之分。”
“我华夏中国,行的是圣人之道。虽然也要遵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但是,这个竞,是有道德的竞,是有人性的竞。故以人之道凌驾于自然之道。”卫希颜没有说大宋也存在弱肉强食——在民间不胜枚举,豪强世家兼并土地,不是弱肉强食是什么?即使朝廷整治,也有很多顾不到的地方。但她此刻主要目的是谈圣人之道。“圣人之道,仁以爱人,幼及幼,老及老,贫有食,居有屋——此非士大夫之责?”她的诘问终于露出了锋利的矛头。
中的!
陈子卿等主战朝臣暗喝一声彩。
儒家以“仁”为核心,而“仁”的最高理想就是——让四夷同沐德化,接受儒家的思想,治平天下。
这不是士大夫的责任吗?!
而夷狄之无礼,即不行人之道,类如禽兽,难道不该讨伐吗?!
卫希颜突然抛出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论让反战派朝臣一时怔住了,思维乱了一下,而卫希颜丝毫不给他们组织言语的机会,后面的诘问随即而至。
“士大夫之责,是让天下万民皆沐德化,饥有食,冻有衣,居有屋,老有养……而最基本的,就是要给万民做‘人’的权利,不是可以随意打杀役使的牲畜!——那些在夷狄之国被践踏生命的奴隶,可有为‘人’的权利?——他们每天都在挣命。诸位夫子门生,可曾听见他们无望时的呐喊?”
大宋已经废奴,尽管私底下还有人蓄奴,但是,无论是从律法还是道德上,都不允许奴隶的存在——役人性命,不仁也。
中的!
主战派朝臣又是一声暗中喝彩。
夷狄无礼,役人如牲畜,难道不该讨伐之?!
“子曰,有教无类。天下民众,不分贵贱贫富,皆有平等教育之权利,皆有懂得礼仪之权利,此乃孔子毕生追求目标之一。然,在夷狄之国,受教育只是贵族的权利,平民没钱也没权利识字读书,奴隶识字读书甚至是要被杀头。正所谓,不知文则不知礼,不知礼则不明道德。——让天下万民知礼仪,明道德,难道这不是士大夫的责任?”
这时,胡寅已经反应过来,道:“夷狄无礼,当以礼教之。夷狄无德,当以德化之。”
张九成跟着强调,“让四方同沐德化,当以礼‘教’之。《春秋》虽涉征战,但夫子更重礼法。而今中国强大,更当以礼法化夷狄。以德服人,非为武力压人,此为夫子之义。经年累月,潜移默化,便能教化向礼。”
“孔子重礼不重战?”卫希颜再次语出惊人,“非也!此为谬解。”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子蒸其母:匈奴风俗,儿子在父亲死后,可以娶后母为妻。
☆、适者生存
孔子重战?
殿内寂了一寂。
君臣都怀疑耳朵出了错。
无数质疑的目光看向大殿前方那袭绛紫服色。
张九成便要出口驳斥;却被曾几一道眼神止住:且听她如何说。
“诸位同僚通达儒经;论经义精深非某及也。”卫希颜出口就自贬一句。
这句话听过来也很正常;她出身道门,道家未经都精通儒家,正如儒家不一定精通道家——当然,绝大多数宋儒都是通读老庄二经的。
一些朝官听了卫希颜这句话后眼神就变得有些古怪:这话听着耳熟啊。
便听卫希颜清越的声音道:“某研习兵法;倒是有些心得。学兵法,最紧要的是理论联系实际。既不能脱离当时兵家所处的天下大局、国家情势、战争环境;也不能脱离学兵法者所处的天下时局、国家背景、战争环境。只见经是经;理论脱离实际;是打不好仗的。不是兵家的书写得不好;而是学者没有领会兵家著书的真义。——学习儒家经义,想来也是如此。”
以今儒释儒,本就是历代儒家的做法,宋儒亦是如此,否则也不会出现这么多学派。
但也不能就此认同卫希颜了,谁知道这句话是不是设陷阱呢?胡寅便道:“夫子之学博大精深,后儒多有谬解,故习夫子之学,须追本溯源,方能得夫子真义,更不可妄以时势,谬解夫子,篡改其学。”
“然也,正是要追本溯源。”卫希颜点头道。
“孔子生于春秋乱世,周王室倾颓,诸侯并起,争战频繁。孔子出生的诸侯国是鲁国。鲁国弱小,只有尊崇周室,才能平安,因此孔子不喜战争,多说礼,要‘尊王’。而自周室东迁后,诸侯之民困于残暴刑杀历二百余年,故孔子多说仁,多说礼仪,多说去杀,不用刑罚战争。无论周王室还是鲁国,都没法用武力使天下诸侯臣服,故而,孔子多言说教,少言征战。
“但是,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其思也全乎,如易之阴阳,不可只重一面。孔子也知道,仁单靠说教是没用的,于是又写威,又写讨,又写攘,只是着墨不多。盖因孔子所在鲁国势弱之故,而其学说也未为诸侯强国接纳。若孔子有管仲之遇,相齐桓公,或春秋已仁战统矣。学儒若只知经义,而不明圣人立儒之思想,难道就是读懂孔子的真义了?”
“谬论!这是谬解夫子!”张九成斥道。
卫希颜一哂,道:“儒家治学,是要齐家、治国、平天下。家怎么齐?只靠仁,靠说教行不行?要不要立家法?要不要有惩罚?国怎么治?只靠文治行不行?要不要武治?天下怎么平?只靠说教行不行?”
她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适,适应也。生存环境不会一成不变,天下也不会一成不变。唯有适应者,才能生存,为人,则为人上之人,为国,则强于诸国。春秋鲁国弱小,故孔子多说礼。如今,大宋强盛,国家太平,非为春秋之鲁国,有实力在天下推行仁治。儒家何以讲中庸?因执两端皆非道,只讲仁不讲战,就是执了左端,只讲战不讲仁,就是执了右端,皆非孔子立儒之真义。”
孔子不迂腐,当真靠讲礼法道德,就能讲出一个天下大同?只因鲁国弱小,天下战乱,故孔子对兵家反感,重礼而少谈兵道。
卫希颜道:“《论语》云,孔子批评管仲,‘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因为管仲有僭越为臣之礼的行为,故孔子批评他不知礼。
“但,孔子又赞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今受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
孔子说,管仲辅助齐桓公做诸侯霸主,尊王攘夷,一匡天下,百姓至今受惠。要是没有管仲,我们都会披散头发,左开衣襟,成为野蛮人了。
“孔子又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管仲辅佐齐桓公富国强兵,诸侯会盟,不战而成霸主,这是仁!
而事实上,齐国在九合诸侯前,是经历了许多次战争,才能会盟不战而成霸主。孔子说的“不以兵车”,其实暗含了征战在内:先有战,才有“以德绥诸侯,谁敢不服”。
“孔子批评管仲不知礼,但是,从仁出发,又高度赞扬管仲。可见,孔子的‘复礼’,其根本,是为恢复天下秩序——通过理顺天下秩序,使万民受益,这才是‘天下之仁’。故仁在礼之上,礼要服从于仁。显然,孔子是以政治事功作为评价政治家的根本准则,因为春秋为乱世,通过政治家的纵横捭阖,能使百姓生活在一种稳定的治世秩序内,这就是仁。”
卫希颜道:“由此可见,孔子是以仁为本,仁为内圣;如义,如礼,如义战,都是外王。”
内圣外王最早是庄子评儒家,后为儒家继承。意谓内有圣人之德,外施王者之政。其中,内圣是体,外王是用。
“兵家,以戈止戈,就是从儒家的平天下、内圣外王中的‘外王’延展而出。然兵家片面强调兵戈,不以仁为体,以义、礼为节,故失了中之道。”
孔子言“春秋无义战”,批评的是不义之战,而不是一杆子打翻战争。否则,何以有周武伐商纣?
卫希颜先说明,孔子不是不言战,而是因周王室和鲁国弱小,故多用礼、用说教推行仁。然后又以孔子论管仲来阐明孔子并不反对王霸之道,只要对天下之仁有利,而战争也是外王之道,只要以仁为本,以义为节,就符合儒家的中之道了。
其实卫希颜也是在偷换概念,孔子主张义战并不等于重战,还是以礼为重。不过卫希颜的主要目的是说“义战”,将其归为外王之道。
主战派的朝臣们都捋须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