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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定风的眼中暗藏着汹涌的风雨。她依然清丽得不可方物,怎么可能?病人
就该有病人的样子,奄奄一息、皮肤蜡黄、披头散发,随时等着被清洁大队用
十加仑清洁剂洗刷一番,她怎么可以这般美丽?怎么可以?
突如其来的不悦揪紧他的眉心。
“你多练习一会儿,我去办理出院手续。”他蓦地转身,带着一丝无法解释
的怒意,他希望她的日子过得很悲惨,但她却该死的美丽。
“你!”他的腰部突然环上一支白腻腻的手臂,紧紧圈住他的躯干,柔软粉
脸贴上他的背脊。“你……不走。”
她记得她!
楼定风说不出心头怪异的感受,居然有点……甜。他回头迎上水汪汪的大眼
睛,他的眸中有泪意,而他,竟然在短短的一瞬间,心软了。
“过来。”他的声音带着不自觉的暗哑,引她来到摊开的学习簿前。“念完
这个句子我们就走。”
她出奇的温驯,乖乖拿起本子,换上讨好的笑容,一字一字困难地念出来:
“中午……嗯……X阳……”
“太阳!”楼定风和复健师异口同声地纠正她,再同时互望对方一眼。
“太阳……很……”她忽然揪起了眉头,被下一个字难倒了。“很……XX
……”
“烈!中午的太阳很烈。”复健师觉得非常满意,用力点头。“不错不错,
虽然她音节上有些失真,不过辨字能力已经有长足的进步。章小姐,再加油哦!”
但她的注意力没放在复健师身上,视线焦点紧紧盯住楼定风,眼中充满期待
赞美的紧张神色。他顿了一下,终于轻轻点头。
“嗯,念得不错。”话中微有不情不愿的称赏。“好啦!去收拾东西,我们
回家了。”
临出门之前,他忽然回头对复健师。“这位先生……?”
“我姓张。”复健师连忙接口。
“张先生,如果我今天没有出现,你知道上哪儿找我吗?”
“呃,不晓得。”
“那么你就不该承诺章小姐你会让她见到我。”他严苛地打量对方。“我很
不欣赏任意许下承诺却无法实现的人。”
语毕,楼定风簇拥着水笙离开,不理会复健师呆愕的脸。
他怎会被好求怜的表情打去呢?实在不可思议!刚开始就出师未捷。以后该
如何折腾她?他越想越沉闷郁结,回程的途上一直没给她好脸色,偏偏她似乎
不懂得怕他。
水笙坐在加长型轿车里,睁大亮晶晶的眼睛打量窗外的天地,对所见所闻的
一切感到好奇极了仿佛这个世界对她而言是全新的,以往从来未曾见识过,其
实这倒也没错啦!自她回复意识之后,旧有的认知全部消失了,这个世界之于
她的确是新鲜的。
“那?”她指着马路上成排通过的白色禽类。
“鹅。”他把握时间埋首在公事堆里,不打算理她。早知道就别叫司机绕小
路,他原本以为乡间不会塞车,回程应该会顺当一点,谁知道却遇上一大堆鸡
狗牛羊,惹出她一箩筐的好奇问题。
“那?”她指着某只嚼草根的巨大哺乳动物。
“牛。”那个傻瓜干的好事?一股十块钱、正在起飞的股票反而建议他卖掉!
那帮证券分析师该赶回街上当乞丐了。
“粘一起!”她又见到崭新的发现,连忙拉着他大惊大叫。
“什么?你又看见什么了?”他越来越没耐心。“那是狗嘛!公狗和母狗。”
“两只粘一只?”她的杏眼瞪得大大的。
“那是──”老天!他该如何向一个正在接受脑部复健的女人解释动物的生
理问题?“它们正在做……嗯……可以生小孩的事情。”
“小孩?”
“对,就是大狗生小狗……”该怎么说呢?“就是……嗯……它们……”他
被难倒了。“嗳!你少烦我,我的事情都忙不完了,你还吱吱喳喳叫个不停!”
她明明是病人嘛!天下怎么会有如此不安分的病人呢?他记得以前的章水笙
贞静可爱,哪像现在这么吵闹。
他不骂还好,骂声一出,她的美眸立刻蒙上一层泪雾,嘴角垮了下来,开始
颤动。
哦,老天,她要哭了,她要哭了!楼定风被她发达的泪腺吓了一跳。以往交
手的对象,无论是客户或敌人,一旦屈居下风便会立刻想办法挽回他们的颓势,
再不然便是有风度的暂时性撤退,可没人象她一样动不动泪水就流下来。
这一招泪眼攻势已经接近撒赖的程度,他突然不知该拿她如何才好。
楼定风的“畏哭症”是有原因的,在他年轻的大学生涯时代,有个洋妞爱上
了他,她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错误消息,认定了东方男人最喜爱娇娇柔柔、弱不
禁风的小女人。而她表现自己娇弱的方式就是:成天掉眼泪。举凡小猫跳到树
上爬不下来、蟑螂被车子辗过去,她都能哭上十分钟。被她纠缠了整整一年之
后,从此他视女人哭为畏途。
“你别哭……别哭……”她哭得他完全没轧。“好好好,是我不对,是我不
好,我不该骂你,别哭了好不好?”
“好。”珠泪霎时收回去。
他登时啼笑皆非,有种上当的感觉。原来章水笙受伤前和受伤后没有多大差
别,都是善于骗人的小祸水。
不,应该说,他忽略了一个重要的环节:女人是不讲求战略技巧的,她们会
直接采取最有效的捷径,管他讲不讲理。
回到家后,楼定风叫出宅子里所有的工作人员排排站好,尽责地替她解说每
个人的身份,介绍的过程中他的脸色却阴沉得难看。
“这是管家张太太、司机老王、厨师老程负责打理你生活起居的李小姐──”
他仍然为自己轻易地受她一举一动的影响而感到郁闷。“记清楚了吗?记清楚
就上楼休息,你一定累了。”
然后他掉头就走,不想再理她。
结果他的腰部又多了一只手。
“水笙……”他真的被她打败了。“不要随便对男人搂搂抱抱,赶快上楼。”
一旁的工作人员碍于他平常的威势,敢笑不敢言,看见他们等着看好戏的表
情,他更火大了。
“水笙,我叫你放开听见没有?”她没理由特别缠他呀!出事之前,他们甚
至算不上朋友,为什么她格外缠着他?
“不。”她的脸蛋埋进他背部拼命摇头。“不,不。”
他的背部传来一阵湿意,这表示──她又哭了;这也表示──他又投降了。
“好好好,我陪你上楼。”
他受不了女人哭!
楼定风认命地拉她上楼,不忘回头投给佣人警告的一瞥。大家登时噤若寒蝉。
来到二楼分派给她的闺房,他指着床铺对她皱眉头。
“章水笙,坐下。”他决定和她好好谈谈,她必需弄清楚谁是老板、谁是伙
计,谁靠谁吃饭、谁该听谁的。
她听话地坐在床沿,双手平放在膝上,一副乖乖牌的模样。哼!他可没被她
唬过去。
“听着,我不喜欢旁人不听话,如果你想和我一起生活,就要照我的吩咐去
做,懂不懂?”他双手换胸,凶神恶煞的峻目瞪着她。
“嗯。”她温驯地点了点头。
“以后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不准耍赖、不准哭闹、不准讨价还价,
懂不懂?”
“嗯。”她仍然绽出满脸讨好的甜笑。
“很好。现在我要你乖乖上床睡觉,睡完觉就该吃晚饭,你必须听话,不准
说不,懂不懂?”既然她显得非常配合,他的口气当下软了几分。
“嗯。”她明灿灿的瞳眸好纯真、好可爱。
“非常好,显然我们已经取得共识。”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第三度掉头想离开她──而他的腰际也第三度多了一双紧紧圈上来的细嫩手
臂。
“章水笙──”他已经气不出来了,压根儿就接近欢喜的地步。这女人到底
是怎么回事?“我们已经说好了。”
她抬头,清艳细致的容颜笑眯眯的,无论多么铁石心肠的人也无法对这样的
面孔发作。
“不走,陪我。”她赖在他怀里撒娇。
“刚刚已经说过了你该睡午觉,你也答应听我的话,怎么转眼又赖皮?”他
努力想板起脸来。
“没说,你不陪我。”口齿不灵可没影响她的逻辑思考能力。
他为之气结。还说她懂,她根本什么都不懂。他是敌人!她的头号天敌!而
她却要他留下来陪她睡觉。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他挫败地咕哝,“什么都不懂。”
她实在很──赖皮!
事情为何会这样发展下来?楼定风无论如何也猜想不透。他可不是请她来当
客人的。
他原本计划得周祥万分──等她身、心状况复原一些,对周遭的感受性开始
恢复了,他就要冷落她、羞辱她、轻蔑她,施与强大的精神虐待,让她的日子
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结果……结果,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人反而变成他自己!
说真的,他长到三十多岁还没这般错愕过。无论他摆出多难看的脸孔呼喝她,
她永远不为所动,一个劲儿赖在他身上撒赖撒娇,害他每回板起脸不到三秒钟
就被罪恶感吞噬,或者被她的泪水淹没。
“春光好,风和日暖春光红,结伴游春郊。”她捧着练习本,窝在他身边嘟
嘟嚷嚷地吟念。“你瞧,一湾流水架小桥,两岸杨柳……嗯……杨柳……”
“随风飘。”他忍不住接口,接完之后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又来了!“水
笙!你别念出声,我正在忙公事,你在我旁边嘀嘀咕咕的,我怎么专心做事?”
她粘他粘得不得了。他躲进书房处理公事,她也眼巴巴跟进来腻着他。所谓
的“腻”,并不是他坐在书桌后办公,她坐在别一边的沙发椅上看书。而是她
把椅子端过来挨着他坐下,两个人挤在橡木桌后头,便硬是得分出一块桌面让
她念书写字。
小鸡缠母鸡也不是这等缠法。
“可是,是医生叫我念出声音来的。”经过三个星期的训练,最近她已经能
以完整的语法说话,而且配上合适的语调──通常不脱“可怜兮兮”和“讨好
撒娇”两种口气。
“那你就到隔壁去念呀!再不然到沙发那头去念,离我的耳朵远一点!”他
不耐烦地欠欠身站起来。
“你去哪里?”她惶惑地看着他迈开步伐。
“洗手间。”难不成上个洗手间她也要管?“等我出来之后,你最好已经换
到其他地方念书。”
他翻个白眼走开来,走进浴室后,楼定风发现自己无法关门。因为如果他硬
要把门关上,可能会夹断一截偷偷拎着他衣角的手臂。
“你、在、干、什、么?”他努力挤出充满耐性的口吻,看起来龇牙咧嘴的。
“我也想去。”
“你去用隔壁那一间。”他转头又想进去,衣角仍被一只固执的小手持住。
“章、水、笙!”
他快忍不住了!他的脾气濒临爆破边缘,他的“水库”也一样。
“我跟你一起去。”她可怜兮兮地嘟嚷。
“你!你没听过男女授受不亲吗?”
她眨巴灵动的大眼睛揪着他。
好吧!现在的她确实有可能没听过。“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所以我们不可
以一起上厕所。”
决定了,他必须买册国际礼仪或生活与伦理做为她的下一部练习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