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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身,扭头,安伯尘看向打着油纸伞的男子。
即便安伯尘强作镇定,可他的心还是止不住疾跳起来,连带神色也变得僵硬起来。
独倚高楼,看向楼下笑吟吟的布衣公子,安伯尘张了张嘴,嗓子却仿佛被堵住,许久没能说出半个字。
和这四年来一般,他穿着最寻常的灰布衣,举着的却是琉京最好店家特制的油纸伞,温文尔雅,滂沱大雨从天降,也遮掩不住他一脸柔和的笑意。
彼时站在高阁上的是他,徘徊于楼底的则是安伯尘,今日却调了个位。少年阁上观,公子阁前笑,荒谬中透着几丝古怪。
从头到尾,两人只是静静对视,谁也没开口。
“公子……”
当安伯尘终于挤开喉咙,唤出那两个不知叫唤了多少遍的字,恍若隔世,楼下的男子已消失在雨幕中。
心头扑通扑通直跳,安伯尘一屁股坐下,深吸口气,面色复杂。
怔怔地看着前方,目光落向箭上的信函,安伯尘没再犹豫,猛地将信函抽出。
打开,熟悉的小篆没入眼帘。
“……王侯一朝伯,来日一轻尘……”
一开头,便是这五言批诗,将安伯尘带回那日的戏馆,离公子轻描淡写的说着,随口一言,却似隐含深意。
心情莫名,安伯尘继续向下念去。
“诈死而隐,实属无奈。伯尘生还,意料之中。今日之变,意料之外。欲知详情,望君湖见。”
公子的书信向来短,做了四年的执墨仆僮,安伯尘早已习惯。
又念了一遍,安伯尘丢下信函,靠着榻背,暗舒了口气。
果然,公子料到自己不会死……可他又是如何料到?自己能逃生,全因那场预见未来劫难的梦,那样的梦自己从小到大也只做过两次,那夜的密室中,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会做这么一场梦。
安伯尘虽然心疑,可不知为何,看着离公子亲笔所书,他心中的怀疑一下子减弱了几分。
琉京一月,是是非非,风波不止,安伯尘已懂得勾心斗角、人心险恶的道理,按理说,不应该如此天真的相信才是。可偏偏此时信大过疑,或许因为四年来,安伯尘跟在离公子身旁,从未见他说过半句虚言假话,至少口上笔下如此。又或许,在心底深处,安伯尘不希望儒雅的离公子一下子变得心狠手辣,置他的生死于不顾。
“今日之变,意料之外……看来他只料到我能生还,可脱险后所发生的一切,却和他预计的不同……是了,红拂,他没算到司马槿的到来,正是司马槿的出现,生出变数,打乱了他的布局。”
目光闪烁,少年人盘腿而坐,静静思索着。
“在遇到司马槿之前,我孤身入城,那时若没遇到司马槿,我早已到了望君湖边,好好睡上一觉,等第二天找映红姑娘讨要九辰君,那时映红姑娘还没被君上看中,我随便找个借口应当能讨来……公子原先的计划是让我得到九辰君?得到之后……等等,王馨儿投靠璃珠公主,想要借助她的势力潜伏于琉京,伺机动手抢夺九辰君,三日后她们会去墨云楼打探,离公子未回转,琉京定然震动,无需等到霍国公死后便能生出乱局。那时候的我却不会发现这些,直到被王馨儿和璃珠找上门,夺得九辰君……重新沦为阶下囚,又或者被杀死。”
身躯微震,半晌,安伯尘嘴角泛起苦涩。
一路推衍下来,即便没有司马槿的出现,只要安伯尘得到九辰君,到头来还是免不了一死。
“欲知详情,望君湖见……”
念叨着最后一句话,安伯尘心情复杂。
他隐约感觉到,一旦他前往望君湖,知道了离公子的布置,从此往后便会重新陷入琉京乱局,连司马槿和萧侯都会会牵扯进去。可是……安伯尘实在想知道,在离公子原先的算计中,他究竟扮演怎样的角色?
是一个引发乱局的棋子,还是一个注定要死的龙套。
一个月前的安伯尘懵懵懂懂,命运掌于他人之手,一个月后,历经波折,安伯尘从琉京乱局脱身而出,蛰居墨云,终于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不想再将命运交出去。
可是,若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不知道离公子待他为何,他再无法静下心去修行。
安伯尘并不知道,这就是戏文里所谓的心魔挡在他心境之前的魔障。
和离公子相处了这么久,说是没有感情那是假话,安伯尘虽然生性淡漠,却明是非,若不是离公子将他带出圆井村,他也无法拥有如今这一切。虽谈不上什么大恩大惠,可安伯尘无法忘本,倘若在离公子原先的布局里,他终究难逃一死,安伯尘自然不会再惦记从前,亦会心生防范。若是离公子并没那般算计,只是以他为棋子,安伯尘虽觉不舒服,可也不会太过怨恨,继续蛰隐,静观其变。
无论以后如何,此时的琉京中,方才十四岁的少年还远远无法做到心狠手辣绝情寡义,不过想求个心安理得罢了。
看向斜立墙角的银墙,安伯尘略一思量,并没带上。
手举油纸伞,走出墨云楼,少年潜行夜雨中,向望君湖匆匆而去。
……
大雨连天,将夜色染得漆黑,东门外的官道上,一地泥泞,车马难行。
车把式大声吆喝,青年汉子们撸起裤腿,站在泥水里,喊着号子,使劲推动马车。可即便拔出了第一辆,后面的一辆也会陷入泥泞,徒费力气。
夜深人静时分,大雨滂沱,东城外却还停着一队马车,着实古怪。
中间的一辆马车中,坐着个身形瘦长的老人,尖嘴猴腮,眸子阴沉,此时正一脸复杂地看着车窗外的大雨,不知在想什么。
“老先生,这车实在行不动。”
少时,车队东主走近马车,抹了把脸,叹了口气道。
“再加一倍佣金。”
萧侯平静的说道。
闻言,那东主面露难色,踌躇不语。
“三倍。”
原先佣金就高,此时又翻了三倍,车队东主还能说什么,复杂的看了眼车中老者,默然转身。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萧侯稍觉疲惫,刚想闭目歇息片刻,就在这时,余光中闪过一道人影。
穿着布衣的男子,坐在官道旁的旧亭中,好整以暇的欣赏着雨景。
荒郊野外,大雨瓢泊,哪有什么景致好看,他分明是在等人。
除了自己,他还会等谁?
嘴角泛起苦涩,萧侯犹豫片刻,站起身,推开车门,一摇一晃的向凉亭走去。
雨水将他淋湿,可他却丝毫不觉,拖着沉重的脚步艰难的行于泥泞中,短短十来步,却仿佛走了一生一世。
“见过东家。”
俯身而败,萧侯恭恭敬敬的说道。
亭中的人笑了起来,看向萧侯,过了许久方才道:“若我不召你,恐怕你再不会回到琉京了。”
闻言,萧侯面色平静,没有露出半点惊讶。
若是眼前的人没有猜到,他才会觉得惊讶。
“他和那女孩毕竟还嫩,怎看得出你的心思。墨云已成孤楼,琉京再无所图,继续呆下去只会受制于人,你萧侯好不容易摆脱我,又怎会继续留在榨不出半滴油水的琉京。该教的你已经教了,能不能成为如你一般的乱世之枭就看他的造化了,而你要做的,则是找个藉口离开琉京,卷走店铺里的钱财,找一个我找不到的地方,好好享清福。”
亭里那人娓娓道来,声音淡漠,嘴角含笑。
起初萧侯还能强作镇定,待到最后,他的双腿止不住颤抖起来,面色发白,眸里泛起浓浓的惧意。
第077章 夜遇
纵观萧侯此生,可谓是一等一的传奇。
从一教书先生,奋发图强,成为风云一时的大枭,隐于幕后,几乎颠覆了拥有四百余年历史的陈国。这世上大器晚成者并不少见,可能如萧侯这般,大器晚成到乱世祸国的地步,却是屈指可数,若传扬出去,足以留名于史书,遗臭万年。也正因为大器晚成,萧侯才会选择站在幕后,少了几分激昂,多了许多隐忍和城府。
他只想让陈国崩溃坍塌,并不想成为名动天下的枭雄,只有不张扬才能笑到最后,无论在当年的陈国还是在今日琉国,他都是低调无比让人几乎注意不到的存在。
诚如亭里的人所言,琉京已非他欲留之地,即便有个抱以厚望的安伯尘,也难以动摇他的去意。如萧侯者,自私自利,谋人谋事谋国,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眼下离公子仅剩的钱财都已到手,哪还有理由不脱离这是非之地,找一好去处当个富家翁。
然而,当那支令箭射落他脚下,就算再怎么不甘心,萧侯也只能带着他搜刮出的钱财,灰溜溜的折返京城。
在计谋一道上,他这辈子只输给过一人,在他最鼎盛时却彻彻底底的败了,从此臣服,做那人的管家,发誓终生不叛不弃。
大雨哗啦啦的下着,风卷残叶,老树摇曳。
“萧侯,你若想走,本公子自不会阻拦。”
男子的声音始终带着缱绻的笑意,落于萧侯耳中不异于五雷轰顶,下一刻,萧侯颤抖着肩膀,轰然跪地,额头重重磕在肮脏的青石板上,却没说话。
风雨中推着马车的壮丁们全都停下手头的活计,怔怔地看向对着空无一人古亭叩拜的老先生,满脸古怪。
……
走过朱雀街,走过旧唐古道,安伯尘来到望君湖旁。
即便是雨夜,画舫的生意还是一如既往的好,伶人戏子轻歌婉转。
左右张望,等许久也不见离公子现身,安伯尘心中微急,却陡然想到,那信函上只说在望君湖,并没约定具体位置。偌大的望君湖,百来条画舫,想找到离公子谈何容易。
苦笑着,安伯尘轻叹口气,就在这时,银光划过,一支小箭射落脚边,箭尾的信函簌簌颤动着。
周围人来人往,油纸伞下暗香流转,风情旖旎,这箭神不知鬼不觉的射来,竟无一人发觉。
四下打量,安伯尘并没发现射箭的人,弯下腰,小心翼翼的将信函取出,打开一看,就见上面写着三个字夜来香。
“夜来香……”
深吸口气,安伯尘喃喃低语,将信函收起,大步流星向岸边画舫走去。
在琉京的四年里,安伯尘随离公子看戏,夜晚时分,去的最多的便是夜来香。那时的安伯尘一直在琢磨,离公子是不是喜欢映红姑娘,可四年下来,离公子对映红姑娘百般照顾,可却一直没有将她带回墨云楼。
寻了片刻,安伯尘终于在西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着了夜来香号。
远离热闹的画舫群落,二十来丈长的小船静悄悄的躺在河面上,烛光幽暗,里面晃动着一个纤长的身影,隐隐绰绰。心跳加快,安伯尘在离画舫还有三四步处猛地停住。
这一刻,他忽然有些犹豫。
走进画舫,见到离公子后,又该说什么……
徘徊于湖岸边,安伯尘心情复杂,偶尔又行人经过,都投来奇''怪的目光。
罢了,该来的终究逃不过。
稳了稳心神,安伯尘不再犹豫,收起油纸伞,跳上画舫,掀开门帘。
可当看到船里那人时,安伯尘陡然一怔,转眼后神色微变。
“是你?”
两人同时叫出声。
夜雨蹿入门帘敞开的画舫,烛火摇曳,船舱里的气氛渐渐变得冷凝起来。
坐在画舫里的不是离公子,而是个头戴面纱,身形婀娜的素衣女子,高耸的胸脯上下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