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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阿狗看见他懂事以来见过最大的一道门。他不知道这么大东西还可不可以叫做“门”,还是大人们叫它另外一个名字——在他的村子里,“门”只是那种又小又窄的洞,许多连门板都没有,只挂着脏布或竹帘。
阿狗回头看看自己刚才坐过的马车,又看看那道“门”。那门口宽得足够让五、六辆大马车同时通过去。阿狗不明白为什么要在门前下车。
他看见其他穿麻衣的叔叔也都下了马和车子。除了有些留着看守马儿外,其他都跟随在他和爹妈身后。
正向前走时,阿狗突然感到眼前一切变得蒙上了一层黑暗。
他仰脸看才发觉:是那堵巨大墙壁的阴影投落在他们头上。
他感到有点害怕,侧过脸偷看爹爹和妈妈是否也一样。
阿狗看见了:那个昨天刚成为他父亲的男人,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前方的“门”,一双眼睛发出奇怪的光采。
阿狗看见父亲这个模样就明白了:父亲跟他从前见过的所有大人都不一样。
他希望自己长大以后也能成为这样的男人。
花雀五与于润生在门外的卫岗旁无声地拥抱。
花雀五轻拍于润生的背项几下,忽然缩手担忧地问:“伤已好了吧?”
于润生抚抚胸口:“无碍。”
花雀五那张刀疤交错的脸,笑得比以往任何一次见于润生时都要灿烂。
“我等你好久了。”花雀五的眼睛直视于润生。彼此都了解这句话的深意。
“嫂子。”花雀五接着欠身向李兰问好,然后才发现她的手牵着那个孩子。
“我们的儿子。”于润生说时收起了笑容。花雀五只略一颔首,没有再追问。
狄斌此时已走到老大的身后。他与花雀五只是点点头,没有互相称呼——毕竟现在他们很难确定彼此的身分高低。“兀鹰”陆隼站在花雀五的身旁,狄斌也跟他点头问好。
“所有批文已盖上印。”花雀五说。“随时可以通过。”
狄斌趁这机会看看这道明崇门的情景:负责闩守的卫兵不过二十来名,近半都坐在那不算宽敞的岗卫里,正围着长官分配刚才花雀五给予的打赏;收过钱的卫兵则脱下头盔,一边喝茶一边点算,刀枪都搁在身后的墙壁。排列在岗前那二、三十个等候检查进城的平民只能干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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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长官分完钱后发现有人盯着自己,抬起头来打量身穿麻衣的狄斌几眼。狄斌和他的部下当然已没有带兵刃——全都早收藏在马车里。除了“杀草”——狄斌用一片上等的柔软锦织把它包裹,贴身藏在衣袍底下。
检查卫岗的景象与其他城市无异。真正令狄斌留意的是城门内侧,分成两列挺立的那五、六十名禁军甲士:一副副擦得发亮的纹花铁甲、手上竖得笔直的矛枪、硕大的方形盾牌皆纹风不动;每一张木然的脸,眼珠子凝定地直视前方。狄斌发觉这些甲士连身高都几近一样,显然是经过特别挑选。
上过战场的他看得出,那些外表威风的胄甲兵器都是不合实战的货色。他明白那并不重要——把这些卫士派驻在这里,纯粹用来表现一种东西:
权威。
狄斌马上感受得到:首都是一个与漂城截然不同的地方。
他回过头,看见在最后面,镰首也走下了马车,牵着宁小语的手来到城门。
“于哥哥,其实你们不用下车,直接过去就可以……”花雀五的话不由自主地打住了。
因为他看见于润生的眼神。
“白豆,你过来。”于润生说话时眼睛看着前方城门内。
狄斌走到于润生的身旁时,老大的左手马上握住他的手掌。他感到有点尴尬——直至他发现老大的眼神。
狄斌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那双异采流漾的眼瞳。可是每次看见还是有一股无法自已的惊讶。
他不禁也跟随老大的视线瞧向前方:从首都外城郭南面明崇门直贯进内的,就是世界上最大的街道——镇德大道。宽达百余步的路面全程铺垫了坚厚的青砖石,两旁齐整地植着成列的高大槐树,朝北延绵达十里长,直抵皇城内郭的镇德门为止。它就如首都的脊梁,把全城划分成东、西二都府。
狄斌尝试眺望大道的尽头,但远方都给春雾掩盖了。
——天气好的时候,从这里看得见皇城的轮廓吗?……
“老五,你也来。”于润生头也不回的伸出右手。后面的镰首放开宁小语,走前主动握着老大的手掌。
狄斌握着于润生的手掌在冒汗。
——京都的一切都是那么大……这城壁怕有三丈高吧?城门比老五的身体还要厚。还有这条大道——简直就是一个长长的广场……
从前对于“丰义隆”的权势有多大,狄斌心里有一个大概:看见首都的规模后,他知道有必要重新估计。他心里更在疑惑:这么巨大的城市里面,会不会住着比老大更厉害的人物?……
狄斌侧过头偷看隔在老大外的镰首。镰首同样在看着他,嘴角在微笑,并没有半点紧张。
狄斌知道五哥的心为何能如此宁静。他嗅到那阵女体的幽香——宁小语已悄悄站到镰首身后。
——她在你心中已经变得如此重要吗?……
“我们要进去了。”于润生左右紧握狄斌和镰首的手掌。“永远记住这个时刻。”
猴山结义的回忆突然在狄斌心头泛起。他多么希望龙拜和齐楚此刻也在这里。他摸摸藏在腹处的“杀草”。
——至少我也把三哥带来了。
从尸横遍野的战场到如此森严壮阔的首都。他们走了好长、好长的一段路。
——可是绝不能就在这儿停下来。
三个各怀着不同心思的男人,携手一起踏出第一步。
踏进一个他们永远也无法离开的世界。
薄薄的黄色纸符上印着这样的朱红色图案:一个长发披肩,无法分辨雌雄的仙人,踏足在盘卷的云朵上;仙人长长的左边水袖下垂飘飞,右手则向上伸举,露出一条玉臂,手掌捏成一个法印,食指尖指向图案右上角的一轮弧月。图案右旁直书一行弯曲古怪的细小文字:
神通飞升之力护持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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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案是粗糙的板印,刻工风格俗气之极,一看就知是寻常工匠的手笔,尤其那行字歪歪斜斜,几处都笔画错误,恐怕雕刻者根本不识字,只是按图而作。
这样的黄纸符成列地贴在嘉平坊外头这堵面朝镇德大道的墙壁上,大概有一、两百张,显然是刚贴上不久,浆糊还没有干,把黄纸都渗成了半透明:印刷也似乎甚匆忙,其中许多都有漏印之处,或朱砂糊成一团……
狄斌牵着马经过这面墙壁,仔细看这些纸符,隐隐感到不祥。
“这是什么玩意儿?”他身旁的田阿火问着,忍不住从墙上撕去一张——狄斌想叫他别乱碰已来不及。“今天是什么仙诞或节庆吗?”
于润生从车窗伸出手掌。田阿火马上会意,走到窗旁把那纸符交给堂主。
于润生在车厢里细看那张纸符图案一会儿,然后问坐在对面的花雀五:“你知道这东西吗?”
花雀五接过来看了几眼。“好像是个叫‘飞天’的教门……这类东西京都里多着呢。朝野上下都知道,当今皇帝小子迷上了仙术、炼丹那些玩意儿;许多不知打从哪儿来的僧道都涌到京都求富贵……这类大小教门最少也有几十个,大多还不是为了刮钱,或者骗几个闺女……”说到这儿他看一看李兰,没有再说下去。
于润生没有回应,只是再拿过那符咒来看。花雀五有点意外。想不到于润生会对这些迷信东西感兴趣。
“好像有点邪门……”外面的田阿火继续嘀咕。黑道中人出生入死,难免迷信。“会不会是咒术之类啊?糟糕,我刚才还撕了一张……连皇帝脚下的地方也有这种东西……”
就在这时前方街角转出十来个男女,全都穿着像纸上仙人的衣服:一身宽长的白袍,右袖仅及肘弯,左袖长过膝盖。他们有的把头发剃成古怪图案,有的则不结发髻披散在肩,一边嬉笑着旋转起舞,一边往空中抛撒更多的黄符。有两人以腰间的小鼓打出节奏。
狄斌讶异失笑,又想起田阿火刚才的话。
——不错。这种事情不该出现在一国之都。还有昨天那些饥民……究竟是什么世道?……
暴烈的马蹄声打断了狄斌的思路。
狄斌突然联想起数月前那个雨天的马蹄声——陆英风元帅的骑队来临时的声音。
同样的压迫感,只是与当时陆英风的骑兵不同,这次来者没有任何掩饰自己到临的意思。马蹄跶跶奔跑于青石地上,响彻了整条街道。
那群跳舞的男女一听到就四散奔逃,可是太迟了。当先一骑冲入人群,健马把一个男人撞得平飞往数尺外的墙壁,再反弹着地,壁上的纸符为鲜血染红。
棍棒与套索紧接着出现。其中三名信徒被绳子索着肢体在地上拖行。眨眼间再没有一件完整干净的白袍。
直到镇压完全静止后,狄斌方才看清来者的外貌:一个个骑士穿着既非军兵又非官差的黑色衣冠制服,没有任何护甲,玄黑披风的内侧滚动着腥红色的衬里;腰间配着似乎只作装饰用的短弯刀,手里各携着马鞭、棍棒和勾索,在最后面跟随着两辆驷马拉的车子,车厢是一个巨大的竹笼。
这些装备告诉了狄斌:这伙骑士不是用来打仗或捕捉匪贼的。他们是用来对付没有抵抗能力的人。
当中有十来个骑士下了马,拿马鞭抽打着仍想挣扎站起的“飞天”信徒。接着他们从鞍旁解下绳索,把那干男女逐一像猪般捆绑起来,手法十分熟练利落。当绑缚女人时,骑士故意把她们胸前衣衫撕破,让乳房弹跳暴露出来,再用绳索在上面狠狠缠绕。一个女人的胸脯被束成紫色,发出痛苦的呻吟。骑士们狞笑着。
狄斌瞧着他们把男女塞进笼车时,发现陆隼已经站在他身旁。陆隼那张鼻头崩缺的脸显得有点紧张。
“不论发生任何事情,别说话。”陆隼悄声对狄斌说。“更绝对不要动手。这些人动不得。”
狄斌点点头。他知道陆隼比自己对首都熟悉得多。“他们是什么人?”
陆隼还没有回答,狄斌发觉自己被其中一个骑士盯上了。那人的脸苍白而瘦削,下巴和两颊的胡须都刮得干净,更突显出那个长长的鹰勾鼻和菱角般的颧骨。他的冠帽上比其他人多了一朵红缨,皮革制的腰带、马靴和刀鞘格外擦得晶亮。
他带了五名显然是部下的骑士,向着“大树堂”的车队接近过来。
花雀五已经下了车,神色跟陆隼同样凝重。狄斌看得出来:这些骑士是连“丰义隆”也不能惹的家伙。那代表了他们的权力来自最高层……
花雀五已准备把“丰义隆”的令旗从衣襟掏出来——自进城以后,车队即把旗号取下。那是“丰义隆”的规矩——首都不是展示帮会权威的地方。
十数骑从镇德大街北面滚滚驰来,引起了双方的注意。花雀五看清楚来者,顿时松了一口气。
来者最前面是并排三骑,中央一匹马上乘着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大概二十四、五年纪,脸孔异常俊秀英挺,脸颊光滑如白玉,显得一双浓眉更乌黑,加上一身锦袍和一顶银丝织造的古式冠帽,俨然是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