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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晦暗不明;今天他却在世界上最大的城市里,拿着一幅图纸,随手一画就建出一条亮丽热闹的街道。
——狄斌这小子竟然在建房子……乡下那些家伙打死也不会相信吧?……
狄斌回到药店里,田阿火正在指挥工人安置各种桌椅器物。店里的货架和仓库仍然是空空如也——首都的药材贩卖和进口受朝廷严格节制,狄斌仍在透过太师府的关系疏通各部的关卡。自从在首都做事以来,他才深深体会了京官那僵化习气,即使动用大笔的贿赂,办事仍然像乌龟般缓慢。反倒在漂城,只要摆平知事查嵩一人,任何批文在一、两天内就到手。
后天就是开张的吉日。狄斌本人不信这一套,可是总得让部下们图个心安。他已吩咐了手下到城里其他药店买货,暂时填充着店面,以免误了日子。
“够了。”狄斌向田阿火招招手。“我们先回去吧。”
田阿火点点头,嘱咐十几名部下好好看守药店。于堂主严格下令,不能让闲杂人等混进来,窥看药店内里的间隔布置。
狄斌、田阿火和四名打手穿过店里从后门出来,敏捷地跃上了坐骑,南下直驰回位于东都吉兴坊的府邸。
首都令狄斌感到愉快的唯一好处就是它够大,有很多在城里骑马的机会。握着缰绳驰过一排排的楼房时,他感到头脑格外清晰。
合和、武昌二坊的重建工事虽然是赚钱的大生意,可是“大树堂”也为此垫支了大量资金。每个月狄斌都为了在不同项目间调度银两大伤脑筋,幸好漂城那边的新埠头已营运起来。没有漂城这个大后勤把资金源源输送来首都,“大树堂”随时也会陷入财困。狄斌估计还要再过一年,投入到两坊的庞大资本才开始渐渐滚动回来……
——要不是得到容玉山和何太师的眷顾,以“大树堂”的力量原本就不可能吞下这么大一块肥肉……
狄斌苦笑:什么时候我变成了一个满脑子都是资本调度的生意人?我本来只是个走黑道的,从前在漂城开赌坊实在简单得多了,打开门就有大批贪心的笨蛋送钱进来,有什么麻烦就用刀子解决……
可是狄斌明白,只要“大树堂”继续壮大,这是无可避免的转变。
“丰义隆”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一个组织膨胀到某个程度,就没有“黑道”或“白道”、“合法”或“非法”可言。法律已不再适用于它,一切只化约为利益与权力。
——而我若要继续协助老大,也就得跟着“大树堂”成长起来……
狄斌明白这是于润生对他的期许。自从九年前结义时开始,他已决心在任何事情上再也不能让于老大失望。
他们经过了武昌坊的一片烂地。那儿原本是滞留在首都的申诉农民聚居地,火焰把数以百计脆弱如纸皮的房屋摧毁了。
去年“东部大火”之后,禁军把两坊的大批无户籍贫民强行逐出首都。可是狄斌听说,贫民近半都没有返还原藉或到其他州分,而是渐渐又聚居在京郊的野地里,靠着野生植物和开垦私田维生,等待机会再混入首都找工作……
——这个朝廷已经烂成这样子了……它还能维持多久呢?我现在干的一切,其实是不是等于把房子建在一堆浮沙上呢?……
六骑带着风尘回到了吉兴坊的府邸,守在门前的部下替他们牵住坐骑。狄斌跃下马鞍,感觉全身舒畅了许多。为了工作,这几个月来他已经坐得太多。
穿过前院,走到前厅外的廊道时,却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迎面而来,头脸和身体全裹在一件披肩里。是宁小语。
每次看见她,狄斌都不知道要怎么称呼。她跟镰首还没有拜堂,当然不能唤“嫂子”,于是他只能点个头。
“要外出吗?”
宁小语只露出半边的脸蛋,带点矜羞地回答:“不……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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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早上没看见你出去啊……也没听说你要用车子。”
“有人替我安排好……”宁小语的脸有些苍白,狄斌察觉她似乎很疲倦。
——有点奇怪啊……连婢女也没有带……
于润生指派镰首到外地办事,至今已出门两个多月。这段时间里,狄斌倒没有怎么留意她。五哥没有带她同行,狄斌有点意外。不过他记得,镰首临行前好像说过是老大的吩咐。
“没事别在外面乱逛,这儿不比漂城。”狄斌说时放轻了声音,以免宁小语误会他在责备她。“要什么东西吩咐下人替你去买就行了,或是差人叫店子的老板带货过来给你挑。”
“嗯……”宁小语含糊地应着。“六叔叔,我这就回房间了。”说着匆匆步过。
擦身而过的时候,狄斌皱了皱眉。
——是不是我嗅错了?……似乎有男人的气味……可是……
“六爷。”
呼唤打断了他紊乱的思绪,是个叫周成德的老书生。狄斌识字不多,便雇用他来负责处理文案的工作。因为有时候不免要接触一些要件,所以特别着人从漂城那边挑选他过来,经历底细都已清楚调查过。
“六爷要写的那两封信我已经拟好,其他要办的东西也都买齐了,账单都在这儿。”
狄斌看也没看周成德手上的账单,只是说:“带我去看看。”
到了储物房,周成德一一把礼物向狄斌展示:送给龙拜的一双鹿皮长靴和一只斑玉指环;给齐楚的一组玉石棋子和一顶银丝冠;龙二嫂的雪白貂裘和龙老妈的锦织布料……
狄斌知道,留在漂城的二哥和四哥,现在难免感到有点被冷落了。狄斌每隔两、三个月就写信送礼回去,是不希望兄弟的情谊也随之冷却下来。
他细细点过礼物,又听周成德把家书的内容口述了一遍,感觉一切满意后才步出储物房,走到府邸的内堂里。
站在供奉着镇堂刑刀“杀草”的神龛前,狄斌默默点了三支清香,用双手恭谨地插到炉子里,闭目合十。
身边的一切都在变,可是在狄斌的心灵里,仍存在一片无人能改变的圣域。
纹满了荆棘刺青的硕大手掌,轻轻覆盖在黑子那小小的额头上,手指来回抚摸他乌黑柔软而带着微鬈的头发。黑子在日间玩得太累,浑然未觉地继续甜睡。
镰首侧卧在儿子旁边,凝视着他圆鼓而光滑的脸庞。帐篷里一片宁静,只有黑子的嘴巴吐出微微的鼾声。听着这么可爱的声音,镰首心里不禁在喟叹。
这么一个细小、美丽的生命就在自己怀中。那股安慰的感觉,跟拥抱着宁小语时又不尽相同。镰首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当父亲,可是又深深感受到,过去这几年没有理会这个儿子,是错失了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些东西。
首都的家里还有七个孩子,有两个还未满两周岁。可是怎么看,黑子都是最像他的一个。才五岁的人儿却已显露出异常宽大的肩架;眼睛常常定着神瞧向远方;黝黑的皮肤不知道是遗传自父亲还是母亲……
最初把黑子带出来时,这孩子并没有怎么抗拒,却怎也不愿意亲近镰首,也从来不跟他说一句话。虽然听李兰嫂子说,这孩子比谁都早学会走路,可是镰首仍为他异样的沉默而忧心,生怕他是不是有什么天生的毛病。
两个月的旅途,让黑子渐渐变得开朗了。好奇的小眼睛不断观察四周的山水风光。一棵特别的树、一只没看见过的小动物、变幻无常的晨昏天色……都能引起这孩子的兴趣。每次他伸出小手指着哪样东西时,镰首也就向儿子仔细解释,又趁机会说些自己相关的经历。尤其是从前在猴山上的时候:如何一个人从战场活过来,逃进了山中;每天怎样狩猎;怎样遇上五个奇妙的男人……
镰首有的时候也沉进了往事里,把这些故事越说越长,并不知道儿子有没有听明白。
可是他看见,黑子听着时确实凝神瞧着自己。
不久后,黑子开始愿意跟父亲乘坐在同一副马鞍上了。
有天到了一个河滩,镰首教儿子怎样游泳。黑子学得很快,光滑的赤裸身体,在阳光下像一条翻滚的鱼儿。那时候这孩子第一次朝父亲笑了。
镰首知道,自己毕生都不会忘记那张湿淋淋的笑容。
——虽然直到现在,黑子还没有跟镰首说过一句话。
确定儿子已经沉睡了,镰首轻轻地坐起身子,爬出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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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朗月光映照在他的身躯上。他已几近回复往日最巅峰时的体型——自从去年在桂慈坊市集那一战之后,他持续每天都在锻炼。
他知道茅公雷也必定跟他一样。
星光密布的夏夜,天空仿佛带着某种重量感,临压在镰首的头上,他心头不禁泛起一股肃然。每当独自一人面对虚空时,镰首都有这种奇异的感觉。不是恐惧,也不是孤寂,忘却了过去的记忆与未来的预算,只是强烈感觉到自己存在于此刻。心灵莫名地激烈翻涌,却又一无思念。似乎面对着一个巨大无比的谜题,却连题目问的是什么也惘然无知……在每次激烈的搏斗中,镰首也有近似这样的感觉。
——好像有些什么在那儿等待着我……
睡在帐外火堆旁的梁桩,察觉镰首走了出来,马上翻身站起。这小子的身材比一年前壮硕了不少,镰首每天锻炼都由梁桩作助手兼对手。对梁桩来说,那是既辛苦却也快乐的工作。面对镰首那惊人的力量和反应,梁桩感觉自己就像小孩子一样,也吃了不少皮肉的痛楚。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请求镰首教他一些搏斗的要诀。
“我不懂得教你。”镰首那时候回答他。“我从来没有跟谁学过,只是好像自然就知道应该怎么动。”
梁桩不免感到有些沮丧。直到有一次,狄六爷半开玩笑地叫他跟田阿火比划一下。结果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竟然能够跟那个“斗角”出身的狠角色缠斗好一阵子!虽然最后还是给田阿火硬生生压在墙上动弹不得。
“现在我知道,‘拳王’有多厉害了。”打完之后,田阿火喘着气,握着梁桩的手说。
“你继续睡吧。”镰首朝梁桩挥挥手。“我只是想看看星星。”
镰首虽是这样说,可是梁桩脸上没有半点睡意。他走到镰首的身后,学着也仰头去看星空。虽然他并不知道镰首在看哪一个星座,也不知道镰首看着星星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一个如此强大的男人,只要努力追随他,自己也就能够变强——梁桩心中具有这样的坚强信念。
其余在这野地上栖宿的八十六个男人,他们的想法也是一样。
他们许多原本就互不认识,甚至说着无法互相沟通的方言;各自拥有引以自豪的战斗技能,杀人和血斗的经历也都足以说上一整夜;其中二十三人在牢房里蹲过;十一人因为犯了死罪而逃离家乡;三个因为搏斗而丧失了指头;一人瞎了一只眼睛……
把这么一群危险的男人聚集在一起,本来就像把油酲放近灶火一样的可怕;然而在这旅途上,他们相敬就如失散已久的亲兄弟。
因为他们都有一个共通处:被镰首那强大的光芒吸引,自愿追随而来。
这些人原都是“丰义隆”各外地分行的好手。镰首奉了于润生的命令出门,代表他巡视各州府的直辖“丰义隆”分行——于润生虽已擢升为“总押师”,全权主持多条贩运私盐的路线,但毕竟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