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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联昌水陆”来,“隅方号”的个个都是直性子好汉,佟八云倒觉得比较容易相处。尤其是孙克刚这硬汉,佟八云对他格外尊重。
这时佟八云又想起来:有一次跟孙克刚喝酒,那石匠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小佟,你看上次那场决战……会不会其实是蒙盟主和姓于的……合起来演戏……给我们看……”
佟八云当时有些讶异——原来这孙克刚并不是别人眼中没头没脑的汉子。可是人情世故还是差了一点,这种话想一想还可以,怎么能说出口来?
这种可能性,佟八云当然也有想过。他相信林九仁、崔丁,以至其他一些铺主,事后也必定有如此的怀疑。
更何况蒙真被奉为“三十铺”盟主以来,并未有什么重大建树——甚至连这个盟主名位也瞒着外头,只有“三十铺”的最高层,还有像佟八云这样的少数重要干部知悉此事。
可是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佟八云想。
重要的是:“三十铺”里所有的人,到了现在还是忘记不了,去年夏天在这“总账楼”下面的空地上,蒙真展示出的那种气魄。
一个令人衷心地向往跟随、相信能够带领他们到达光荣彼岸的男人——这是过去十多年来,“三条座”最需要却又从来没有出现的人物。只要蒙真能够成功扮演这个角色,其他的事情佟八云都不在乎。
佟八云站起身来,走到靶子前把飞刀拔出。他盯着那颗仍然完好的糯米,心里决定要在这两个月里,把命中的距离练到九步以外。可是现在先要动身去吃饭……
忽然,他瞧见窗子外的天空中,有一件移动的东西。
是一只遍体灰色的飞鸽,直直地朝“总账楼”二楼这边接近。
他当然认得它——这灰鸽以前是他饲养的。
不用阅读鸽腿上缚着的短柬,佟八云已经知道它带来的信息。
他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加速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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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战快要开始了。
迎接镰首返回首都的,是黄昏风中一阵烤肉的香味。
距离城南的外郭明崇门至少还有七、八里。香气乘着夏日的南风而至,很明显是从首都传来。
“是怎么回事……”梁桩不禁嘀咕。整个下午都在赶路,中途只停下来草草吃过一顿干粮,在这肉香的刺激下,胃囊发出了响声。
坐在镰首怀里的黑子,原本因为马鞍的摇动而熟睡中,此刻也因气味醒了过来,舐着干巴巴的嘴唇。
镰首伸手示意马队停下,后面的二十六骑马上一同勒止——为防太过惹人注目,镰首把带回来的部下分成三批,先后从不同的路线回京。镰首的队伍打扮成商贩,马匹旁都挂着载货的布囊,有的是伪装,有的确实载着镰首从各州府购回来的物品。
镰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了……是庆典的御猎。”
当今皇上登极十周岁,庆典从数天前开始,一直举行至秋收后为止。
按照开国高祖的遗训,除定期的节日外,一切皇家的庆祝仪典不得在秋收前举行,以免扰乱百姓作息,也可减轻农民进贡的负担;可是延至今日,一朝的作风比一朝奢侈,祖宗的规定早就抛诸脑后。
这次长达三个月的庆典,除了各项祭礼和仪式外,每逢吉日就在皇城北面的御苑森林举行大狩猎——疏的相隔五、六天,密的连续狩猎三、四日。
既是狩猎,必定有猎获物。每次近百的飞禽与野兽就抬到御苑中央的巨大露天祭坛上烧烤,以肉香上祭苍天,继而由陪猎的文武官员分享。皇帝本人则碰也不碰——为了早日修成仙骨,皇帝听从方士的进言,在四年前开始茹素。可是狩猎杀生,他并没有松懈下来——天下万物的生杀权,当然都是握在天子一人之手。
如此频密的狩猎,御苑即使再广大,林间的动物也将不敷应用,于是又要从各州输入大量的野生禽兽来填补,运送的路途遥远,途中逾半动物都不支死去。御猎所虚耗浪费的人力物力,实在难以计算。
镰首昨日在上京的干道里也遇过一支运送动物的车队,当时不明所以,现在嗅到这烤肉香气方才恍然。
“干你的臭娘,快要饿坏了。”其中一名部下禁不住抱怨。“这香味真他妈的教人发疯。进了京都,非得好好吃一顿肉不可。”
“快到了。”镰首微笑,心里已经在回想城门口的模样。虽然也感到饥饿,可是他牵挂着的不是美食,而是小语那柔软的身体和白豆那温暖的笑容。
可是不一会儿,镰首的微笑消失了。他皱着眉头,想起仍栖宿在京郊那许多流亡的贫民。
——他们嗅到这阵阵肉香,心里在想着什么呢?……
镰首脑海里那城门的形象,蓦然变化成一张血盆大口。整座首都就像一头硕大无比的食肉凶兽,贪婪地啖吃着大地众生的骨肉精血……
——而我为了老大、为了“大树堂”所干的一切事情,是不是也在喂饲它呢?
花雀五知道:自己走到哪里都被容玉山的人跟踪,他并不在乎。
他没有亲自进入温定坊里视察——这样太容易惹人生疑,而是坐在隔邻赫荣坊一家颇有名气的饭馆二楼,慢慢吃着这儿最出名的红豆烤饼,佐以清澈如碧玉的绿茶,等待手下回来汇报视察的结果。
于润生的地图确实绘画得非常详细,但终究每一部分是在不同的时间编绘和记录,即使只相隔几个月,街道的实际状况也有可能出现变更。花雀五决定亲自确定每一细节,尤其是济远门那一带,更是这次行动的关键,不可有任何差错。
花雀五呷了口茶,不经意地扫视一眼四周的客人。他不能确定其中谁是容祭酒的探子,也懒得去分辨。
——反正容祭酒早就知道,我专门替于润生干情报消息的工作,我来打探情况,本来就很正常。
花雀五感觉到:自己四十一岁的人生里,从没有像现在如此充实。从前托庇在义父的羽翼下,虽然获得不少的机会,却始终没能打进帮会的核心;如今跟随了于润生,却能参与“丰义隆”最高权力的战争。
对于于润生的真正计划,花雀五只知道其中的部分环节,因此对于成败之数,实在作不出任何推测。他对于润生的才智与判断力绝无怀疑,可是黑道上并无必然之事……
——假如于润生失败了……谁会是胜利者呢?……
容氏父子坐拥难以动摇的厚实“资本”——包括了朝廷里的影响力和帮会里的压倒兵力,安全得就像坐在一辆镶满钢铁护板的硕大重战车里。就算驾车的人如何失误,车子的移动如何笨拙,被压死的还是碰上来的敌人……
可是花雀五直觉,最可怕的始终还是章帅。
从少年开始,花雀五就从庞文英口中听说了许多“丰义隆”早期的事迹;首都十年黑道战争期间,花雀五虽已开始在帮里办事,可是不擅长战斗的他总是守在二、三线,关于“六杯祭酒”的事情,往往也是从较年长的帮众口中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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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静坚忍的容玉山与果敢勇猛的庞文英,自然是首都黑道上的名人;“三祭酒”蒙俊擅长快攻,嗜好却是种盆栽;“四祭酒”茅丹心略为鲁钝,但每次“丰义隆”陷入困境时,最能激发帮众的士气——传说他自出娘胎到战死为止,一生从来不曾生病;“五祭酒”戚渡江是最不喜欢说话的一个,平素只负责管理帮会的财政账目,直至一次为“丰义隆”追讨赌债,把一个名为“吉发”的小帮会上下四十四人一口气杀尽,人们才见识了他狠辣的手段……
这些故事里,关于“咒军师”章帅的最少,可是他每一次出手总要令所有人瞪眼——包括被杀敌人的尸体。
“章帅这家伙……”花雀五记得义父这样说过:“当人们都几乎忘记了他……就是他最可怕的时候。”
花雀五双掌围着茶杯。窗口吹进来的风很热,可是他的背项却冒起了寒意。
木几上放着一个通体为蓝色琉璃、底部镶着白银莲花座的透明花瓶,刚插上一束雪白的茉莉花;梁上挂了一顶流苏篷帐,以四十几种不同颜色、花纹的碎布缝合而成;各种形貌古怪的贝壳串成的风铃,在窗前摇动发响,教人联想起海岸的浪音;暗绿底色的地毯上,编织了许多遥远的神话人物与异兽图案;青铜制的香炉上,源源冒出带有罂粟奇香的薄烟……
从边陲带回来的各种奇异器物,把镰首与宁小语的房间气氛完全改变了。原有那太过简朴单调的建筑格式,顿时披上了一层粗糙但充满鲜烈能量的生活气息。
镰首拿起一件绣着飞鸟图案的鲜红披肩,轻轻盖在宁小语的身上。
“这些东西,你都喜欢吗?”
除了披肩,他还给她买了一双用皮革条编成的凉鞋,和一只镶着绿玉石的通花银手镯。
“都喜欢。”宁小语笑着点点头,伸出小巧的手掌抚摸他满是胡须的脸颊。
镰首却感觉她的笑容有点异样,是因为分别太久吗?
“真的喜欢吗?”他皱着眉。“你不喜欢就不要穿,我下次再买别的给你。”
“从前的日子,什么华丽的衣服首饰都穿戴过了——都是别人要我穿的,那感觉就像个玩偶人儿。”宁小语幽幽地说。“现在我自己喜欢穿什么就穿什么,这些东西我都喜欢,不是只因为是你买的,而是……”
她垂头抚摸那只手镯,泪水缓缓流下来。“……它们让我觉得……自己重新做回一个人……”
镰首双手捧着她的脸,俯首把她的泪吻干。
宁小语激动地仰起头,吻在他的嘴唇上,用力得牙齿相碰。
镰首的手掌沿着她的脸和颈项滑下到胸前,潜进衣襟里,轻轻握着她柔软的乳房,指头捏弄着她粉色的乳蒂……
从前在这样的爱抚下,宁小语全身就马上变得酥软,可是镰首扶着她腰肢的另一只手掌感觉到,她的身体有点僵硬。
“怎么了?……”镰首停止了爱抚,嘴巴也离开了她的唇瓣。他关切地瞧着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宁小语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用力摇摇头。“没有什么……大概……月事早来了……”
镰首伸臂往她背项和双腿后面,把她整个人横抱起来。他坐在椅子上,小心地把她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他无言抱着她,慢慢地扫抚她的柔发。
积贮已久的强烈肉欲顿时消退了。却是在这样的时刻,镰首才更深深感觉得到,自己是多么爱惜这个女人。
当狄斌派出的使者找到他,带来了“马上返回首都”这个指令时,他就知道距离决战的日子不远了。
——不管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也好,我必定要活着回家。
——为了她。
窗外的阳光变成了夕照。
宁小语埋首于镰首的肩窝,朦胧间睡着了。
在梦中,镰首牵着她的手,不断地向前走。她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只知道他们终于可以离开了。
前赴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的脸颊压在他宽壮的胸膛上,露出满足的微笑。
第二章 无色声香味触法
七月的天气一直都很好,直到二十六日这一天,天空却变成了一片渗了铅的银色。没有下雨的迹象,可是空气里弥漫着一层薄薄的浊雾。从首都望向北面,远山的棱线全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