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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外忽然传来数记竹木交击的响声,三短三长。
是陈渡的线眼所用的暗号。镰首睁开眼睛。
进来的正是陈渡本人。一套隐匿用的紧身黑衣,把他瘦小的身躯包裹着,脸上也涂了炭灰。
他就是于润生的“眼睛”,潜伏在附近监察战况。
“五爷,不妙啊。”陈渡的额上流下汗水,令他脸上的炭灰脱了几条痕。“茅公雷跟‘三条座’那边的人马……已经进了‘鸡笼’里。”“鸡笼”就是代表“凤翔坊分行”的暗语。“而且是‘鸡笼’外面的守卫,自行开门让他们进去的。”
镰首猛然拔起身子,把木杖握着重重插在地上。杖头刺进了地面的石砖,深达两寸。
“怎么会这样?”梁桩愤怒说。“不是约定一起进攻的吗?这是怎么回事?”
“是蒙真。”镰首脸上的怒意一瞬即逝,回复了冷静的表情。“他改变了主意。”
镰首别过头向部众急喊:“离开这屋子!这儿已经曝光了!退到南面三条街外!”他自己却拔起木杖,独自往屋子的正门走过去。
“五爷,我也去!”梁桩拿起砍刀,把刀鞘插进腰带。
“不,你暂时负责领着大伙儿,在我说的地点等我。我去一会儿就回来,跟你们会合。”
“五爷要去哪儿?”
镰首没有答话,独自一人推门而出。
外面冷清的街道很暗。在这非常时期,饭馆酒家全部没有开店,寻常百姓的住家也都不敢点太多灯火。禁卫军甚至“铁血卫”随时也会巡经任何一条街道,人们害怕会惹起这些恶煞的注意。
镰首沿着黑暗街巷,一直朝着“凤翔坊分行”的方向走。到了下一个街角,他终于看见预期中那个人的身影。
茅公雷手上那根黑棒仍藏在布囊内,随便地搭在右肩上。他神色轻松地朝镰首接近。
两人接近至十五步的距离,同时止步。他们之间有一家已经休息的纸扎祭品店,二楼一顶小小的红灯笼是他们头上唯一的光源。
“有好一阵子没见了。”茅公雷说。“还好吗?”
镰首点点头。
“啊,看来你找到一件新玩意儿呢。”茅公雷指一指镰首的木杖。“要是跟我的宝贝比试起来,相信必定很好玩。”
“我们现在就可以试一试。”
“我没有空。”茅公雷摇摇头。“虽然我确实很想试试……下一次吧。今晚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大概已猜到一丁点儿吧?”
镰首只知道,如今“凤翔坊分行”已经由蒙真指挥。他想不出那个男人到底使了什么把戏,能够迅速把整个形势改变……
——难怪老大如此看重他……
“容玉山父子呢?”
茅公雷没有回答。
——也就是说,那对父子在这场斗争中的角色已经演完了。
“为什么不带人过来攻击我?”镰首表面上仍然冷静,可是心里却充满挫败的酸苦味。
“上一次在桂慈坊市集里的‘决斗’,我总觉得亏欠了你。”茅公雷的笑容依旧,但也失去往日的爽朗。“现在还你这个人情。以后再遇见时,我可以毫无顾虑地杀了你。”
“好。”镰首挥一挥手上的木杖。“就这么约定。”
茅公雷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了。他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往后走。
镰首一直目送着他,直至那背影消失于黑暗的街心里。
狄斌回到吉兴坊的宅邸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指挥部下加强屋子里外和附近四周的守备。
他已从陈渡的部下口中得知凤翔坊那边的事情,可是现在没有时间顿足或沮丧。原来的盟友变成了斗争对手——虽然这是早已预计会发生的事情,然而没想到变化会来得这么快。
在前厅里,他看见于阿狗和黑子蹲在地上玩。阿狗执着黑子的小手,教他各种打石弹珠的技巧。
“已经晚了,快去睡吧。”狄斌蹲下身子,摸摸阿狗的头发。
“可是叔叔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们睡不着。”阿狗把玩着彩色的弹珠说。“六叔叔,爹爹他好像……很不开心呀……”
“没关系的……”狄斌说时若有所思,捡起一颗弹珠来看。“你爹爹……是个很强的人。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他都能够解决。”
“长大了后,我要帮爹爹做事。”阿狗咧齿笑着说,声音虽然稚嫩,但是语气十分认真。
狄斌捏一捏他的脸颊。“有一天你会的……”
花雀五带着“兀鹰”陆隼,从屋子那边走过来。
“狄兄弟……”花雀五犹疑着,不知道该怎么说。“这真是……想不到。我认识蒙真那小子也许多年了,可是没想到……他有这么厉害……”
“老大他一定想到。”狄斌满脸信心地说。“也必定预先想定了要怎样应付这种情况,不要担心。”
“对,对……”花雀五看看跟在狄斌身后的田阿火,还有其他“大树堂”的部众在场,现在不是说丧气话的时候。“我们还没有败阵啊……其实也没有什么损失。何况还有漂城这个大后盾,怎么说也能守住好长一段日子。”
——不错,还有漂城,还有二哥和四哥。我们仍然拥有强大的作战本钱。
“我还要指挥手下继续去外面探消息,这里有足够人手吗?我把陆隼留下来帮忙好吗?”
陆隼朝狄斌垂首。“六爷尽管指挥我。”
陆隼虽然不算是顶尖的好手,但是在“漂城分行”时累积了丰富的指挥经验——特别是从前常常要抵御“屠房”的攻击,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狄斌微笑拍拍陆隼的肩。“有劳了。”又与花雀五互相点头道别。
狄斌在宅邸里外走动,沿途下了好一些指示之后,不知不觉到了镰首的房间前。
他用手掌揉着眉心,心里挣扎了好一轮,最后还是决定伸手敲门。
开门的是满脸欢喜的宁小语,可是她看见门外的并不是镰首,笑容僵住了。
“可以进里面跟你说几句话吗?”
宁小语感到很意外,可是没有拒绝,把门再推开了一点。
狄斌示意田阿火和陆隼先离开。他走进房间里,回身把门关上。这一举动更令宁小语感到不自在。
“六叔叔……要喝茶吗?”宁小语走到房间中央的几子前,提起一只镰首从边荒城镇带回来、造型像一头大象的铜茶壶。
“你……”狄斌停顿了一会儿,最后像下定决心般说:“你爱五哥吗?”
“当然。”宁小语的回答毫无矜羞犹疑。
“那么你告诉我……”狄斌深吸了一口气,上前把双手按在几面上。“五哥不在家那段时间,你为什么会在夜里去‘拔所’?”
铜壶落在地上,热茶漫开了一滩,冒出白色的蒸气。
宁小语的美丽面庞完全苍白。嘴唇在颤抖,牙齿微微互击。她双臂紧紧交抱在胸前,像是受了很重的伤。
狄斌的白皙脸孔涨红了。他愤怒地推去几子,走上前抓着宁小语的肩。“告诉我!为什么?”
宁小语那双明亮而湿润的眼睛里冒起了火焰。
“为什么?”她失笑说。“没有什么原因,因为我本来就是个婊子!”
狄斌的手掌凝在半空。看见她激动而痛苦得扭曲的脸,他打不下去。
“你不会这么笨吧?你以为单是用金子,可以收买魏一石那种地位的男人吗?”宁小语像洪水突然决堤般继续说:“男人除了黄金,只有另一个弱点!”
狄斌感到呼吸困难。
——是老大叫她去的。
“你……你为什么不拒绝?京都里没有别的女人吗?”
“干这样的事情,没有比我更有把握的女人。”宁小语的眼泪把胭脂都染化了。“你认识你老大多少年了?他是个让人能够拒绝的人吗?而且……我……我确实欠了他……欠了你们义兄弟的债……”
——是四哥的事情……
“我做的跟你做的事情有分别吗?”她猛地摔开狄斌抓着她的手。“我……我告诉你,我们都是你老大手上的棋子!我们没有选择啊……”
“那么……五哥他……不是很可怜吗?”
“我就是为了他才答应的!我只希望他快点完成这里的事情,然后带我走……”宁小语像是已经耗尽力气,整个人跪下来痛哭。
狄斌呆呆瞧着她。他这才发现:宁小语其实比他心目中坚强许多……
他忽然又想起李兰嫂嫂。她们两个都是为了深爱的男人,忍受着其他女人不必忍受的痛苦。
——当黑道男人的妻子就是这么辛苦吗……
狄斌把宁小语扶起来。
“五哥他快要回来了,你先洗个脸。”狄斌温柔地说,伸手擦去她的眼泪。“这件事情绝不能让五哥知道!答应我,你一生也不要告诉他!”
宁小语以感激的眼神瞧着他,用力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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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斌把几子和茶壶收拾好,打开房门步出。
——我们都是你老大手上的棋子……
这句话在狄斌心里不断回响。
他回身把房门轻轻带上。这时他发现手上染满了混着胭脂的泪水。
像血迹。
于润生仍然坐在他的虎皮大椅上。书房没有点灯,四周漆黑一片。
唯一能看见的,是蹲在旁边的枣七那双略带红色的眼睛,反射着窗外透来的微微月光。
于润生仍然睁着眼,瞧着前方那片漆黑的虚空。
他仿佛在那儿看见一切权力的混乱流动。流动渐渐往一个方向聚合了,开始变得清晰。
——那是一个对“大树堂”不利的流向……
他把手掌伸向书桌底下一个柜子,拉开来找出当中一只小木盒。书房里一切东西的布置他都记在脑袋里,不必用眼睛去看。
木盒的盖子上有个小小的铁锁。于润生从衣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拣出其中最细小的一支,把盒子的锁打开。
盒子里只放着一件东西:一个以火漆密封、用羊皮缝装的厚信封。
他把信封拿出来,手指来回抚摸着羊皮的表面。
握着这信封,于润生的心平静了许多。
在九味坊的“丰义隆总行”里,“六杯祭酒”现今硕果仅存的一人,慢慢地享受着一杯葡萄酒,以缓解这一天的紧张与疲劳。
毕竟他已过五十岁了。
“小帅。”韩老板仍然坐在他的轮子木椅上,那张古怪的干净圆脸笑得安详。“看来是我押赢了。”
“可是没有我的于润生,他也没有可能成功吧?”章帅的语气半像在抗议,半像在说笑。
“人,本来就是互相利用的。”韩亮叹息着说。“能够把别人利用到最大的限度,就是一种才能。”
他瞧着墙壁上那面写着“仁义”的字匾,又叹了一口气。“十六年了……这么长久才终于收成……”
十六年前,他把蒙真和茅公雷放在容玉山的身旁——当时他没有什么清晰的念头,只知道这一着总会在某个时机产生某个效果……
十六年后,蒙真一举控制了容氏父子的全盘势力,再加上“三十铺总盟”,一夜之间成为了首都——以至天下——黑道上权力最大的男人。
这结果,连韩老板本人都有点讶异。
令人更赞叹的,是整场注码庞大的斗争,只死了一个人——容玉山。
——干得太漂亮了。
“尽快把余下的事情了结吧。”韩亮瞧着他最信任的部下说。“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下命令了。”
“早就准备好了。”章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