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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阎王塌子千斤榨(12)
十
白中秋获得自由的这一天,霜风飕飕。在文寇所长搭信要毛村长将白中秋领回之前,白中秋就溜之大吉了。
又一座阎王塌子千斤榨在派出所后院建成之时,文寇所长怀着恐惧的心情带着崔镇长来参观了。崔镇长便要求让毛村长一起与白中秋回去。逮猪的阎王塌子千斤榨做好后,一个千斤榨必须要三个看守,严防误伤其它野牲口,只能砸野猪,出了事由村长负责。对野猪的渴望已经让崔无际镇长快发疯了,发情的三头母猪日夜悲号。可是当文寇所长力主鼓捣出这个庞然大物矗立在崔无际镇长的面前时,又让他惊悚,再看那一堆肉泥的猪,那砸断了四条腿满口牙的猪,这威力不是太大了点?得压缩一点,降低力量,全砸出死的,那不只为餐馆贡献了一点力量吗?当然,砸死猪是好,今年的猪害不捕杀,会遗害无穷。至今还不知道这猪是咱神农架自长的还是从西面的巴山,北面的秦岭下来的。这些猪来无影,去无踪,还没办法治它们了!现在,克星找到了,就是这惊天地、泣鬼神的阎王塌子千斤榨,传说中的猎具。必须慎重,必须慎重,制出来是福,放出去是祸。
白中秋何曾想到这些领导先生的感受和担忧。在割面的冷风中他内心热切地扑向深山,只感到自己在一寸寸、一尺尺、一丈丈地长高:他成了——他终于将成了一个站在高山上的人,因为他制造出了那久以失传的阎王塌子千斤榨,而当之无愧地成了神农山区的新猎王。爹已经黯淡失色了,是他的天地,他的世界了。他像一颗闪耀的新星,蓬勃燃烧着,冲腾而出,所有的打匠都要向他朝拜,所有的女人都要向他而来。阎王塌子啊,千斤榨啊,我砸死你们!砸死这鄙视我不把我当人的世界!我拥有了阎王塌子千斤榨,我不就抓着了这山冈的命脉,哪一天不都是捏住了野牲口们的咽喉?你总有管不住咱的一天。咱怕个毬?咱一无所有怕个毬!面黄肌瘦,两个肩膀扛个饿骷髅,不让咱有枪,下套子,设地弓,咱还不能做个阎王塌子千斤榨,你看都看不见!咱砸死他个狗日的,欺负咱的,轻视咱的!咱有了这家伙,咱就是阎王爷,是现世的活阎王。咱才不会跟村长回去,把那咱研究出来的技术传与他人,让他们与咱分享。死猪活猪,都是钱。文所长说了,猪只吃这个,什么都制服不了它们了。也是,猪被人类教乖了,油盐不进的铜豌豆,可这个,猪们还得学几年认识它。等你们会认识这东西,怕早就被我白中秋砸光了。
霜迹慢慢变成了薄雪,已走到雪线之上了,白中秋意外地发现了一行老豹的脚印。这个他多少知道一点,从小跟着爹看兽迹。这豹踏下去雪迹中间起凸,就证明此豹掌子下没了肉,干枯了,就是只衰老的豹子,且见那几个指甲印很深,指甲一长,豹就老了。见了这老豹脚印迹,心里一阵高兴,先做了几个套子,套点小兽作诱饵,然后,他就挥起开山刀,砍树砍藤,做起他的阎王塌子千斤榨来。
砍了两天树,做了三天,这五天里白中秋睡在一个避风的山洞里,可是不知为什么一闭上眼睛就出现幻觉。幻觉中有男有女,还有持着老铳汉阳造的军人,甚至唱着“我们辛苦的农友们”这些爹经常唱的歌。后来干脆进进出出的就是那些禽兽——在文寇所长那库房里见到过的禽兽,豺狼虎豹,雉鸡鸦雀,还有那断了腿给小猴喂奶的母猴。这些幻觉折磨得他整夜整夜失眠,烧多大的火也不能把它们退去,后来他用套子套住了一只山猫,喝了它的血,才觉好一点。将这山猫作了诱饵,挂进阎王塌子千斤榨。
又等了两天,又开始做第二个家伙,一鼓作气,又将一个小点的千斤榨做成了,只是石头搬得少些(要下河谷去搬)。因为他已经精疲力竭,白天都会产生幻觉,老看见有野牲口张着血盆大口要吃他。好在这一天晚上,一个千斤榨塌了。第二天去搬石头清理,好,那头老豹终于见了阎王。剥着血淋淋的豹皮,那幻觉越来越厉害,将豹头割掉之后,白中秋披起豹皮就跑,跑出了密林和峡谷,跑到山路上。
第六章 阎王塌子千斤榨(13)
十一
当白中秋披着一张豹皮在大街上奔跑的时候,他何曾想过这就是他的末日。感到一只血淋淋的豹子正在他身后追赶他,他听到有人在后头喊:“豹子!豹子!”白中秋为了摆脱这头豹子的追赶,左冲右突,飞山过涧,穿街窜巷,可脚下一个绊子,他就重重地摔在了石板路上,眼珠子都快震出来。几个人把他按倒在地上,剥了他的豹皮,发现是鼻子淌着血的一个人,鼻子里爬出几只山蚂蟥来。
十二
文寇所长的梦想就是:建一个在中国独一无二的私人猎具博物馆。现在,他在白中秋离去后,自己又搭建了一个小型的阎王塌子千斤榨。
小的也是大的,也可堪称巨型。建造的过程就是一种自我创造力迸射和欣赏的过程。阎王塌子千斤榨啊,你这失而复得的神物,拥有你,我就拥有了一个完整的猎具博物馆了,就缺你了。过去我曾被你弄得神魂颠倒,夜不能寐,我想我之所以不能拥有你,是因为我这个卑微的乡警缺少了你胸中那横扫六合,高屋建瓴的气势,现在我已养了吾胸中浩然之气,借着猎野猪的战斗,我终于如愿以赏。
为试验自己独自完成的这个千斤榨,文寇所长找了条野狗放进去,狗没啦。文寇所长喜滋滋地拖着条死狗在大街上大摇大摆地行走,一路引来好多路人观看并给他让路。
“他中了所长您的枪啦?”
文所长也不说话,叼了根烟,仰着头朝餐馆走去,中午就是这条狗犒劳所里的兄弟们了。
那狗颈上被一根粗麻绳给勒着,两颗眼珠子已经给砸了出来,圆滚滚地拖在地上。狗舌头也拖在地上。身上的黄毛里浸着黑红的血水,肚子挤出了一坨肠子,像长着一个巨大的淋巴结核。一群苍蝇在这条狗的身上翩翩起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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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所长!文所长!狗哩!”卖牛杂碎的巴东老板用巴东话恭迎出来说。
“这狗该死了!肯定阻碍了您执行公务!……”
巴东老板从里面衔了一把快刀出来,将那死狗吊在礓碴坎子的一棵楠树上,正准备下刀时,眼珠子滑溜溜一转,将刀朝文所长递过去道:
“请文所长剪彩。”
文所长有些自负又羞涩地接过刀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刀向那死狗的肚子划去,那狗的肚皮就分清出一条楚河汉界,一堆臭肠肚喧腾而出。看客们一阵叫好声:
“快刀!快刀!”
文所长正被这热火朝天的杀戮弄得亢奋飘然时,就见两个手下的警察张舞着一块豹皮过来,推下一个犯罪嫌疑人到脚前。文所长一看:血糊淌流的白中秋。
十三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文所长,是它撞进去的!”
“你说什么?”
“是它撞到我千斤榨里去的!”
“阎王塌子千斤榨?”
“是啊,是啊!饶了我吧文所长,我家里三个废人等着我呀!”
“呸!我饶了你共产党饶不了我!嘿嘿!”
等吃了狗肉,文寇所长就扯了白中秋脖子上的绳子往山里走去,指认犯罪现场。
既已反背双手上了铐子,为何脖子上还添根绳子呢?这就是乡警们在深山老林办案摸索出来的经验。山里头的犯罪分子都是亡命之徒,跟野兽一样凶猛,又熟悉地形,只要能跑,中途跳崖了也跑,往密林一钻,你也逮不着他了,所以勒根绳子在颈上,叫双保险。
“……咋不把你塌死呢?你这下还能出来?不跟你大哥一样吃一辈子牢饭?!”
“可我家里三个废人呐文所长……”
“你自作自受。想想吧,给人你不做做鬼,你咋跑到山里头去当野兽吃豹子胆呢?你果真吃了豹子胆?瘟猪!什么狗鸡娃子打匠,都是瘟猪!大便!狗卵!不把咱整死不放过咱的……”
天气十分晴朗,太阳追着人的汗往下淌。空气里蹒跚着浆果成熟的甜味。天一晴,甜味儿来了;天一雨,霉味儿来了。秋天就这两种味。今天还加上汗臭味。山高,天也高,黑鹰在天上翱翔,翅膀闪闪发光。森林静谧不语,蜃气疏朗散淡,红叶逼人眼窝,种子四处飞扬。
第六章 阎王塌子千斤榨(14)
“……我要拉尿。”白中秋喊。
“往裤子里拉。”
“我憋不住啦文所长,做做好事。”
文所长向手下的合同警小王使了个眼色。小王就把白中秋的裤子往下一退,这家伙叉开双腿就往路坎边尿,顿时一股浓郁作呕的老陈尿味蹿进两个警察的鼻子,文所长和小王往后退了几步,忍住鼻息。
天色渐渐地暗了,啄木鸟发出“笃笃”的啄虫声,红腹锦鸡像一道晚霞滑过林隙,留下空旷的鸣叫。
“你有劲道啊!伟大啊!……你说你一到山里头就产生幻觉,像做梦一样,说你爹也是——那我咋不这样?那是你们父子被鬼缠身了,你们杀了太多生命,全是冤魂,你们不为它们超度脱离鬼道,它们那还不死死缠着你们……”
“那咋个超度啊?”
“到庙里求观音菩萨甘露法水,念经啊,念《心经》、《大悲咒》。观音赞偈、六字大明咒……找鲁瞎子不得啦。”
“他是个荤人,不是菩萨的,菩萨不认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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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萨哪认得你们这号人,白云坳的人菩萨齿都不齿!全是些杀生魔王。说你们是英雄,其实是魔鬼,比魔鬼坏一万倍……”
夜来临了,天突然冷了,森林像一个洞窟。好在有月亮,像一张金黄色的油饼。两个警察押一个犯罪嫌疑人在山里走着,山道上是脚底踏石和裤腿扫树枝的扑扑声。鸟在不安地惊梦,小兽在慌张地窜动,山林潮湿,手电的光线鬼鬼祟祟。
“呀!”那白中秋一声惊叫,“我背上痒得难受。”
小王就去照白中秋的背,掀开衣服,背上一串红山蚂蚁,正在撕扯他的肌肉。小王把蚂蚁扫了,白中秋背上已是层层红色丘疹。
路越走越深,山越走越高。一会,白中秋又一声尖喊起来:
“我要拉屎!”
不是假的,这家伙噼噼叭叭地放起了响屁,臭气熏天。小王只好将他裤子退了,牵到石头旁边去。那家伙像条不安分的狗挣着脖子上的绳子,小王说:“行了,行了。”可白中秋还是一移再移,还说:“臭哩,臭哩!”
那家伙稀里哗啦一顿好拉,臭得小王快窒息,可手上的绳子又不能放,还得拽紧。但太臭啦,空气凝滞,哪儿都是臭。小王就把那绳子放到了尽头,手远远拽着,捂着鼻子。
文寇所长这时坐在远处想打个盹儿,头沉身乏,心想着犯人,就给小王说:“拉紧点儿啊!”可忽然小王一声“啊”,草丛一阵哗啦啦响动,就传来“姓白的跑了!”的惨叫。是惨叫,就像遭了大祸一样的,文寇所长一个激灵就蹿到崖边,揿燃的两个电筒照着那崖,少说一两丈高,底下是密腾腾的灌丛。
“白中秋畏罪潜逃,罪加一等,再不出来就开枪了!”文寇所长拍着枪朝崖下喊。
两人商量着往下去追赶,就寻路往崖下蹚去。找到一条可下的路,就听见底下灌丛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那家伙还没摔死,在哩!
“站住,再不站住就开枪了!”
“叭——”枪声像一颗钉子钉进夜的深处,发出“啾儿啾儿”的不祥回声。
灌丛太大,枪子儿太小,再打了一枪,也没见个什么哼哼。两人连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