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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妇女看见李云心,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儿,笑得开心。长得俊俏的孩子谁都喜欢,何况她还有个未出嫁的侄女。就也招手:“来来,婆婆给你说听。”
她这年纪在李云心从前的世界,大概会想要人叫她“大姐”。但在这里已经着实可以自称“婆婆”了。李云心知道老道不会因为“这事儿有趣”就拦下他来,于是和善地一笑:“婆婆您说,什么趣事?”
妇人笑眯眯地打量李云心一番,压低了声音:“你们俩,近日里可要小心!”
丢出这句话,又往对面乔家指了指,声音压得更低,好像怕被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听见:“闹鬼啦!”
“啊呀!”李云心惊讶地说道,“好可怕。”
妇人对他的表现满意极了,便又道:“婆婆现在知道你们都是受了委屈的。那大小乔氏,就必然不是好人。你说那大官儿在审你们的时候,不就横死了?之后那大小乔氏又在堂上死了,嗯?哎呀,这便是报应啦!”
“什么报应?必然是冤魂索命呀!”妇人的脸上浮现出专注而兴奋的神色,眼中放出只有在有人认真倾听时侯才会出现的那种中年妇女所特有的、激情四射的光芒,“咱们这些街坊都说,老道和小道士——小道士你生得这么俊——哪里会是那种害人的人!”
“害人的人又怎么能供得了这嘉文大天尊和席娲娜龙女!所以说,你看,那三个人,说宅子里死人了,必然是乔佳明那浪荡子要图谋家产,将忠心护主的下人都活活打死啦!啧啧,怎么打杀的?据说是用白绫,活活勒死的,死了之后不解气,又斩了头,推给那老仆……啧啧,如何下得去手的……”
李云心和老道对视了一眼。
这位妇女不做编剧当真是屈才了。
等她说了一通仿佛自己亲见的事情,才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问老道:“你说,是不是?”
老道点头:“唔……如此一说的话,便……”
但妇人从没有打算听他的意见的意思,自顾自地说下去了:“所以说,那冤魂便索命来了呀!”
“就那乔家大宅,每晚呀,都有女人笑!”
李云心想了想:“婆婆,乔家还有个女儿的嘛。”
被猫妖附了体的“乔嘉欣”还在宅子里。此前李云心曾经在夜间去过几次,只是告诉那猫妖,不要闹得太凶,坏了他的事。
猫妖很听话。虽然觉得有点儿怪,但他并未放在心里去。之前在遇到于濛、回城的的路上这猫妖就表现得异常乖巧,他渐渐地就习惯了。
到这几日因为专心准备公堂之上的“最后一击”,他便不再去看那猫妖了。昨夜本该去同她好好交代一番,却又来了九公子……
是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妇人听了他的话,就瞪大眼:“可不是嘛!说是还有一个女孩儿家——也是个可怜人——但你猜怎么着?近几日住她家隔壁的,硬是听见了一群女人在笑!那声音阴阳怪气,可不是人声儿!”
第五十八章 醉
听到这里,李云心便没心思再听下去了。
他随意地把双手往肚子那里一放,脸上连半分痛苦都欠奉:“哎呀肚子痛。您先聊着。”
然后就出了门。
出门是小街,对面就是乔家的高墙。他本打算翻墙过,但听了那妇人的话,决定走正门。如果真的是“闹鬼”,那么他得先从正门看。
他一点儿都不担心那猫妖会出什么问题。他只是……好奇。
因为还没真见过闹鬼的宅子呢。
关于阴宅、鬼宅、风水地气这东西,李云心从前听父母略说过,却没有真的实践过。
一片土地、平平坦坦、空空荡荡地在那里存在着,就只是一片土地。但如果你在上面安置了什么东西、垒起来什么东西,这些高低错落的差距,就形成了“势”。
于是就可能产生、牵绊什么东西。
再将这里围起来,它自己便成了一个体系,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生态圈”。这个词儿当然是李云心的叫法,因为他觉得这三个字,比那些拗口且未有详细定义的说法要简洁得多。
换句话说,一栋有了人气的宅子或者一栋闹了鬼的宅子,都已经在某种意义上,具有了“生命”、蕴含某种“规律”。
通常进宅子,是从大门进。
那么想要完整地体验或者观察一座可能的“鬼宅”,最好也要从大门走。
李云心觉得这事儿大概是那三花娘娘搞出来的。但是搞得妙——正合了他的好奇心和求知欲。
从后面绕去乔家大宅前门,其实得走很远,走上一条主路。
这时候大概是清晨七八点钟,街上的人已经多了。
李云心背着手,脚步轻快地花了十分钟绕进了乔家门前的巷子,没注意自己被另一个人给盯上了。
乔佳明。
其实才过了一个晚上而已,乔佳明就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捱不住了。
公堂上李云心残忍又邪气的表情历历在目,那一句“你们一个都跑不掉”仿佛前一刻还在耳边。撂狠话这件事儿原本是他乔佳明的专精技能,但通常就仅限于“撂狠话”。
可是那个李云心……
是真敢杀人啊……
想起那件事,他就觉得浑身都是冷汗——尤其在看到乔王氏就在他面前被衙役一刀捅死、他自己趁乱逃出来之后。他不清楚李云心是怎么办到的。但他觉得如果自己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一定会有多远就溜多远,绝对不和那个可怕的家伙发生任何关系。
之前衙役们还在满城找他,现在已经偃旗息鼓了。乔佳明只觉得松了一口气,却不清楚这意味着……
尹平志已经接受了李云心的威胁,不保他了。
但这种明智的想法,在他一夜未睡、且为了浇灭心中的烦躁、喝了一斤二刀头之后,就烟消云散了。
乔佳明打算逃离渭城。他需要弄点儿钱财。
乔家人虽然没了,但总还有些家底。不说那些金银器具,就是大小乔氏的首饰珠挂,也足够他挥霍一阵子。因而乔佳明在一早就到了乔家附近晃荡——他觉得自己得先探探虚实。可别没头没脑地撞上几个守株待兔的公人,又被拿回去。
就这样,他看见李云心了。
酒能壮胆,是好东西。
看见李云心的时候,乔佳明正蹲在一株百年的槐树后,手里握着一个粗瓷小酒坛。见他身影的第一个反应是一哆嗦,下意识地想要逃。但这感觉很快消失不见,并且在他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之后,被汹涌的恨意取代。
因为那李云心,并没有发现自己。
哈……他也有疏忽大意的时候。
他也还是个人。
是个人又不是妖魔,也不会什么仙法,只是运气好,嗯……杀了那府尹……
至于怎样杀的?嗯……谁耐烦管。只是运气好罢了。
也还只是个凡人。
被酒精麻痹的头脑跳过了几样关键事实,只关注最清晰、最直观的事情。
李云心在向乔家走。
他没有发现自己。
自己可以杀了他。
乔佳明又喝了一口酒,将瓷瓶在地上反手一摔,便只剩了一个断茬。然后他握着这东西,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不少人注意到了这个大清早就满身酒气的人,但并没有给予太多关注。在这样的时代,信息的传播效率还极其低下。哪怕是李府尹死掉这样的大事,到了如今也还是有不少人并不知晓的。
但另一个人,却格外地多看了他一眼。
这人是个女人,之前正站在街边。要说穿着,实则是很普通的。穿这个时代、这个季节女子常见的白色罗衣,外面罩着淡青色的薄纱外衫。这样的打扮,倘若手里持一柄团扇,就是一个弱柳扶风的小家碧玉。
但这女子在腰间用丝带束了一下子,整个人的气质就提了起来。既有女孩子的柔弱可爱,却又藏了几丝英气。
再看她的脸,会发现她只简单地梳了个道髻,插一支木簪。但两缕顺滑的青丝自两颊垂下,在肃然之中多添了几分女人味儿。
至于长相……
你挺难描述她的长相。路人们都可以看到她的脸——绝不会对她的长相心生反感、厌恶。但也绝不会起什么惊艳、猥亵的心思。仿佛在见她的时候,脑海里就生出一团模糊的云雾来,将“这个女人是美还是丑”这样的心思给阻绝了。
现在这个女人就空着手,站在两边的一颗树下,周围几步都无人。这方寸之间,仿佛她自成天地。她看着路人来来往往,又看到远处乔佳明的动作,便轻轻地侧侧头,咦了一声。
“有意思。”她说。
实则她这句“有意思”,说得波澜不惊,几乎没什么语调起伏。仿佛眼前这个人来人往的花花世界对她而言都是浮云一般。但就在这一片浮云里,看到一个小小的气旋。
“有意思”——比完全的提不起兴趣,稍稍“有意思”一点罢了。
但即便是这一点,也足以令她一抬脚,跟上去了。
渭城虽然是当世大城,但也没法儿像李云心那个时代一样,路边见不到一点儿泥土。女子站立的地方是树下,黄土地。因着这几日都没落雨,地面上覆了一层尘土。
但她走开之后……那里却连一个脚印儿都没有。
这女人的脚底,和地面始终隔了一段不易觉察的距离。
她是……踏着虚空走的。
第五十九章 鬼宅
乔家门前的这条街要稍微宽一些,能并驰两架马车。街道另一边是一条明渠。渠边用青石板砌了,种植些矮树。
李云心不知道那树名是什么,但只见嫩绿的枝叶间挂些拇指肚大小的红果子,分外惹人喜爱。走了几分钟,就能看见乔家大门的飞檐。原本沿路有些孩童在摘那些红果子玩,但渐渐近了乔家,却没什么人了。
最终李云心在乔家大门前停住脚步,背着手朝门里看了看。
黑漆的门,关得严严实实。门口一对石狮,两边各树一杆大旗。
一边写“渭城洪福镖局”,一边还写“渭城洪福镖局”。
李云心看了一会儿,走到门前推了推门。
一推便开。无声无息地开。
他朝里面看了一眼,随即皱起眉头。刚送乔段洪回来的时候,他从这门走过一次。如果他没有记错,从正门进去应当是一面照壁。如今看,照壁不见了,却是一颗树。
这树,没叶子,一人合抱粗细,生得枝枝杈杈。但偏偏树皮光滑极了,透着玉似的清辉。在树枝上……
结满了金元宝。
没有风,但是满树金光耀人的元宝却在一闪一闪地晃,好像诱惑人去摘。
事出反常即为妖。这道理李云心懂。
他就闭上了眼睛。
通常的修士,除非借助特殊手段给自己开了天眼、阴阳眼,是不能直接看到阴灵的。但自从李云心吸收了庙中愿力之后,却可以看到阴灵了。第一次见到了乔嘉欣的无面鬼他就觉察了这异常。
但他并不是爱大惊小怪的人,没有往心里去。香火愿力本来就是精怪们专享的东西,他一个大活人吸收了去,发生点异常也在情理之中。
到这时候他意识到,自己一定是看到了精怪所造出来的幻象了。他本就能直接见鬼,再步入精怪所造的幻象当中,更是看得分明、真实——这也是修士们,不乐意开阴阳眼的原因。因为更容易被迷惑。
但既然是修行者,也自然有明心见性、识破迷障的手段——只要境界够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