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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放眼放去,四周万籁寂静,连虫鸣鸟叫也无。血腥气随着微微夜风愈加浓重,几乎要叫人窒息。而远处——极远极远处,隐约可见微光。微光在长长的地平线上延绵,仿佛太阳提前出现了。但那并不是日光而是大军争斗时的玄光——妖魔推进极快,如今看着,已是推到了地平线的尽头了。
李云心的视线一望便收。
而后摊开手掌在那枚铜钉上一拂,便凭空取出一幅白扇面,二十四根泪竹扇骨来。纤长的手指又是一阵上下翻飞,那扇面便被贴合到扇骨上去。再以那枚短铜钉在底下狠狠一刺、随意从地上捻一块铁渣揉捏成铁泥再一贴……
——他与刘公赞在君山紫薇宫遇袭之前、几乎每日都拿在手中招摇的那柄“泪竹骨折扇”、他的“龙宫”所在,便成形了。而瞧着他这动作,以扇面、扇骨、这枚铜钉制成这柄扇的流程,似是已经做过无数遍了……
除了李云心之外,唯一一个亲手碰过这折扇的,大概就只有曾经的凌霄剑派掌门人明真子了。
当日数派联手,以九霄神雷突袭李云心。而李云心以他道行愿力所化的龙宫、那柄泪竹骨折扇苦苦支撑,但终究是敌不过数位高人合力的神威,负伤遁逃了。【注1】
他遁走之后,明真子在他曾立足的石柱上发现那折扇——在那时候,已是“竹质的扇骨也在冒烟、慢慢变得焦黑。倒是那扇面上的画卷完好无损,可见是个宝贝”。
修行人对妖魔的行宫、龙宫一类所在亦有所知。晓得乃是个临时的避难去处,远比妖魔本尊还要坚固。
因而明真子当日说那扇面历此大劫都未毁,可见“此非凡物,定是那李云心的行宫了”——妖魔李云心将行宫装裱在扇上以掩人耳目。别人以为整把扇都是行宫,实际上扇面才是。这应当是狡诈妖魔的小心思——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反倒是最不起眼儿的地方了。
可倘若……明真子真人再对李云心从前的事情了解些,大概就会再更深入地想一想了——
行宫这东西对于大妖魔来说,乃是无比隐秘的、进攻退守一般的存在。什么琴君、通天君、煞君,乃至白云心、红娘子……可都从未叫人瞧见过他们的行宫在哪里、是什么模样。
倒是这向来以心思深沉著称的李云心,在夺舍螭吻之后每日将一柄折扇拿在手中摇来摇去——往这扇中收人纳物从不避讳。好像……生怕别人不晓得,他这扇子就是他的行宫一般。
或许是他身边的人的确都见得惯了,并不觉得蹊跷了。
恰好他那折扇的扇面,又是以当日白阎君释出的百万阴魂而成的一幅灵图【注2】,画尽了渭城方圆百里的河山。此等画道宝物便是玄门之中也未留下几件——既是灵宝、岂是凡物、自然刀兵难毁了。
明真子见了这东西……又觉得自己已经晓得了李云心“掩人耳目”的小心思,自然将这扇面……当成了他真正的行宫所在。
但实际上一柄折扇除了扇面扇骨之外,还有个扇钉的。
若明真子能活到那一夜——李云心杀死金光子之后、在琉璃剑心的玄光罩中藏着、边饮酒边与苏生谈论神魂化身之事的那一夜,且看到了当时的情景,又足够细心,大概才会多想一想吧——
或许是因为那晚李云心终于击杀了极难缠的对手,报了大仇。因而心神激荡,行事也有了纰漏——自袖中取出了一壶“木南春”来喝【注3】。而更早之前,在联军营地附近的酒馆中遇到苏生时候,他还将一只一模一样的银酒壶揉碎了、抛给老板充作银钱呢。
那木南春乃是木南居的招牌美酒,倘不是早在渭城里采买了藏在行宫中,他到哪里去取来呢。
可惜明真子在李云心在庆业交界处的长治镇初见金光子那一场争斗中就已经陨落,已管不了这些身后事了。
这世上……便也没什么人知晓了吧。
——这枚钉,才是他龙宫的真正所在。
李云心装好了这扇,便刷拉一声打开,在身前摇了摇。
他如今精神看起来极好,模样也极好——就仿佛是一个初生的婴孩,一切都是崭新柔嫩的。但精神好,却并不意味着身体亦好。倘若有人见过刚刚夺舍九公子之后的李云心,便会意识到两者如今的情况是极相似的——他还有得道真人的境界。
可他体内的妖力却微乎其微,几乎只同一个妖兵相当。
但他看起来并不慌——先抬眼盯着夜空又看一会儿。于是见到云山还未落下。但巨大身形已经可见,甚至连轮廓都清晰了。
苏玉宋将他带出小云山之后,先在阵后适应、观察了一段日子。许是觉得他必死,因而一些事没有避讳他。
于是李云心知道,如今小云山之上的守卫力量并不甚强大——只有四位真人境界的修士坐镇四方。余下的,都是些低阶的弟子。然而云山外围的防护却异常森严。以苏玉宋的话说,便是一只蚊子,都别想悄悄地飞过去。
世俗人说这样的话,是在夸张。可修行人说这样的话,是的确做得到的。
但他也不急。
他走开几步去,找到一具妖兽的尸体。看不出是个什么玩意儿,但有巨大的鳞甲,一片就如一张桌面。
他便将折扇打开放在这桌面上。而后再在扇上一抹,手中便多了一柄青蒙蒙的铁索。不是别的,正是那白阎君赐给他的判官锁,专门司缉拿魂魄。然后……李云心伸手在眼上一抹。
眼前的世界,登时变了模样。
原本是一片空旷寂寥的荒草原,可如今他开了天眼……这片荒草原上,立时就满了。
不是别的……正是许许多多、数以万计的妖魔、修士魂魄!
那些高阶的妖魔、修行人一旦身死,或者由着同袍援护退去,或者走霉运,再被许多人盯上轰个形神俱灭。但无论如何,早离了这片战场。而化境的修行人虽未到真境,但也不算修为低微了。成了残魂亦不会留在这里。
因而如今在这战场上徘徊的,都是些意境、虚境的妖魔、修士魂魄。
但即便如此……
世俗间的大画师,能修至虚境的修为便足可成为帝王将相的座上宾了。山野间的妖魔,不消说什么意境、虚境,就是在未化人形之前,也都可以称霸山林、为祸一方了。这些低阶的妖魔修士魂魄,在这茫茫的战场之上并不起眼儿,可倘若到了世俗间,便是罕见的强大鬼魂——一只便抵得上数百、上千只了。
这些妖魔与修士生前境界低些。死后成了残魂,神智便无法如同高阶修士那般清明,都是些浑浑噩噩、行尸走肉的模样。李云心如今开眼看——只见这些面目恐怖的残魂或者挨挨挤挤地站在一处,如同许多血肉模糊的树桩。也不分什么修妖还是修行人了。
或者漫无目的地游荡,可走着走着便撞见人,于是又折了方向继续走,仿若无数只没了头的苍蝇。
但都极安静,不声不响。这片荒野,就成了一片寂静的死亡原野。
李云心晓得倘若放任这些游魂不理会,那么再过上月余、数月、乃至一两年,慢慢地便会有些游魂生出灵智,成为鬼修。但成为鬼修者万中无一,且前路更艰难,已全非此前的自己了。
不过无论是他还是龙族诸子,都不会任由这些残魂待在此处。它们——生前是这场战争当中的炮灰,死后,则成为这场战争所带来的战利品的一部分。然而无论琴君还是睚眦、又或者苏玉宋、卓幕遮,似乎从来都没有认为李云心有资格成为这些战利品的享用者之一。
但……如今他的确成了第一个下刀、切下这块肥美嫩肉的人。
李云心手中的铁索一扬。只稍运神通,那铁索便猛然暴涨——他的神念能够延伸多远,铁索便暴涨多远。将沿途一切浑浑噩噩的游魂统统锁住、再一拉,便尽数被他收入了扇中。他使这锁链早就得心应手,一息的功夫便将目力所及处清空了——然后转头再瞧一瞧云山,接着继续做事。
数百残魂被他收了、数千残魂被他收了、数万残魂被他收了。等到这漫长的一夜快要过去,这原本密布残魂的荒原上……已重新空荡起来。
做完这些事,他将折扇重新合上。只是这时候,已不是白纸扇面了。其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红点来,仿佛无数颗赤红色的星辰。原来这所谓“白纸”也不是旁的,而是他在长治镇时的那一张法纸。
当时他发觉长治镇的底下藏了一个“星阵”,便以法纸将其临摹下来——薄薄一张纸,其内部竟然叠了一层又一层,如同浩瀚星空一般!这种奇特的星阵在区区一张法纸上便以惊人巧妙的手法开辟了如此广阔的空间,而今正好用作这数万残魂的容身之所【注4】。
做完这一切,李云心长出一口气。而后手掌一翻,手里的折扇便嘭的一声被他打入了地下。接着,他踩着一地的血污,慢慢向通天泽方向走去。
如今,只是第一步罢了。算开了个好头儿,得到些成果。
可他要的远不止这些——更多的东西,还在云山上。
但想到此处,李云心仍忍不住皱了皱眉——死掉的感觉一点都不好。
……
……
与此同时,刘公赞正在一条阴冷潮湿的石道内前行。
云山将要落下,这些犯人便不能再关押在山外的石室中。云山在天上的时候,这些化境以下的修士逃无可逃。但如果落了地——即便是一个虚境的修行人的肉身,也足以支撑他从百丈的悬崖上小心翼翼地爬下。
因而都要被转移到山体之内的牢狱中。
但如今刘公赞的手脚上都无镣铐,身后也只有一个修行人在监管他罢了。
这是因为,他的确已经虚弱到了不需要什么镣铐的地步——辛细柳上一次来看他的时候,他的大半条右臂都烂了。到如今……则是整条右臂都烂了。似乎还发起了高热,烧得他眼圈发黑、嘴唇惨白,脚步踉跄得如同踩在云上。
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年轻的剑修。真实的年纪不过三十来岁,同样是虚境的修为。但手执宝剑、体格健壮,是不虞前面的犯人有什么图谋的。在身后瞧着刘公赞这么走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道:“何苦来哉。同妖魔为伍,不异于与虎谋皮,能有什么好下场。修行到了虚境还能病成这个模样的……你是头一个。”
刘公赞并不说话,只慢慢地走。
这修士便摇摇头,冷笑一声:“你可知道外面正在打仗?打得天昏地暗,来犯的都是妖魔。说句大胆的话——一旦妖魔不幸突进云山里来,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你的么?只怕问都不问,一把就将你的脑袋拧下来。”
但刘公赞仍旧沉默,好似身后的人并不存在。
便在这时候,石道内忽然响起一阵嗡嗡声。两人便急忙扶住了石壁。约莫过了两三息的功夫声音才散去——刘公赞继续走,那虚境剑修的脸色却有些发白了。
这嗡嗡声不是别的。而是因为云山之外的争斗。
当是又有一个高阶妖魔或者高阶修士陨落、且是形神俱灭。因此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化为滔天的烈焰,灵气狂暴四溢,才造成可怕的大爆炸——即便如今战场与云山之间还有近百里的距离,可在这云山的外围,也能感受到余威了。
经历这一次之后,剑士便安静了好一会儿。直到两个人在石道中拐一个弯儿,才又忍不住道:“你这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