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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衙重地,附近一向是清净的。他往后街两头看了看,都无人,只感到了一丝微微的寒意。于是摸摸自己的脖颈、伸手轻轻敲了三下门。
门开了。一个小厮探头见是他,便又将门开大了些。
尹平志闪身进去、亲自转身掩上门。
但实则……进来的不止他一“人”。
老乞丐的亡魂、咽喉还留着一丝血红的刀印,也随他一同进去了。
他死的那一刻……
这亡魂就从身上站了起来。只那么一个恍惚的功夫,这见多了世故的老人便意识到……自己身死了。
他愣在那里,过一会儿才又记起、且只记起一件事——
仙人许我长生啊!!
这强烈的执念,令他原本影影绰绰的魂身顿时清晰了不少。不假思索地便扑上尹平志的身、手脚并用地将他攀住了、骑在他的后背上,一个劲儿地向他怀里掏——
还我画来!!我愿长生!!
但无论这鬼魂还是尹平志还是任何一个善于观察的人都不会发现小巷子里,实则还有二位的。
“依我看,唉呀,那李云心,和那魔头实则也一路人。都是人魔。啧啧。”白阎君尖声细气、幸灾乐祸地说,“可愿得长生?哎呀呀,这可不便是长生了?桀桀桀……他给这老头子结了道髻,便是结了缘果……咱们又是拿不得了。”
黑阎君冷冷想了想,以赞同的语气重复一遍白阎君的话:“确是个人魔。不过这次……难不成是真的顺便生了些好意?”
又将目光移向老头子的鬼魂:“这人。受一辈子苦,算是抵下他祖祖辈辈屠猪的杀孽。不过现在,也算否极泰来。算是补偿他当年救下五条人命。往后……就看他造化了吧。”
“走了。那离国的天皇帝,一刻钟之后便死了。引他去。”
于是这未被勾去的老乞丐亡魂……便缠在那尹平志的身上,一路跟他进了知府衙门。
但一进这衙门,一种威严而肃杀的“势”,便如泰山压顶一般、压上了这鬼魂的身!
“气”与“势”,在修行人看来,都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的东西。
譬如说这渭城——居住了数十万人,阳气冲天。那大鬼穿了人的皮囊,躲进这渭城里,九公子法力再大,也难在这冲天阳气里寻到它。
既是人的聚居地,便有生、死、嫁、娶、刑等等的活动。亦会有民居、商馆、义庄、府衙等等场所。
格局各个不同、气机各个不同,于是便成就了一座城的“气”与“势”。在风水大家的眼中,一座宅院便是一个生命,而一座大城,便是一头气机流转不休的庞然巨兽!
而在这巨兽、在这座城的身体里、统领、疏导各个气机流转的,便是一城权力的核心、人人皆畏惧的所在——官府衙门。
一进这府衙门,冲天的威严肃杀之气就排山倒海般地压过来——老乞丐的亡魂,哪里受得住这强悍的人道之力!
当即在尹平志的后背上被冲击得身形模糊不定,眼看就要散去了。
但这鬼魂命不该绝——一股执念又记起“仙人赠画、许愿长生”这事……又往那胸口扑。本就身形模糊不定、如同风中残烛。这时候再一扑,竟然真的像一阵烟雾一样,扑进那胸口里去了!
然后……
这《上元图》图中的河边上,便多了一个老者的身形。
第一百零六章 投名状
却说这尹平志被小厮引进门,却不急着走。同小厮到一处嶙峋的假山后站定了,问:“赵大人今日事情办得如何?”
那小厮眼圈红肿,似是刚哭过,哑着嗓子道:“他这几日见人便打、便骂,也不怎的宠爱我了,一直在孙夫人那里过夜,我也不晓得详情。”
尹平志略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孙夫人……其父乃是三司御史。他是讨好她去了。只是这几日有其他人来没有?”
小厮抹抹眼睛:“我依三叔说的,这几日留心衙门马厩里的马。果真看到一匹北地的长毛马。想是北边来人了。那人走之后,赵大人似就不那么凄惶了,我猜……”
“好好好。”尹平志略松一口气,“赵家来人了。咱们的这位知府,毕竟是赵家人啊。那我这画就是雪中送炭了。你引三叔进去,莫哭了。你那堂妹的仇……哼……”
小厮听他这话,忙抬头瞪圆了眼:“仇?三叔你知道是谁做的?”
尹平志咬了咬牙:“暂不好与你说。只管带路去。”
小厮固然还想问,但知道自己这位三叔也不是什么好脾气。只好在心里叹几声他那命苦的尹妹妹,拿袖子抹着眼,带尹平志从后花园里一路走过去。
到了后厢,小厮便道:“三叔稍等。大人在里面,我去通禀。”
但隔了一刻钟之后这小厮才出来,捂着脸,道:“大人脾气还是不大好……但总算同意见三叔一面。您进去了……可小意着些……”
尹平志不待他说完便随口应了,走到门前。
稍稍理了理衣服、正正冠,他伸手推门、进门、反手关门,然后昂首往前走了两步。
知府赵大人,正坐在案前。屋子里只点了两根火烛,光线昏暗。他单手持了一卷书在看,听见尹平志进来只微微眯眼看了他一下子,就收回目光。
再看了一会儿书才道:“我知道你这人。”
“有事说吧。我烦得很,捡要紧的说。”
他说完又去看书,但显然只是用“看书”这个行为来平抚自己的心情。那一页,他实则已经看了一刻钟了。
尹平志深吸一口气,从怀里将锦囊抽出来。上前几步双手将它奉在知府面前的案几上,沉声道:“我来为大人雪中送炭,也想为自己谋个好前程。”
这话说完,赵知府微微一皱眉:“滚出去。”
有那么一瞬间尹平志疑是自己听错了话。但在看到赵知府脸上随后流露出的强烈厌恶感之后,意识到自己没听错。
这位大人没心思听他的下一句,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滚出去”。
因为他不清楚、他那侍奉这位赵大人的侄儿也不清楚的是,在这几日,已有很多人通过各种途径来见了这位即将失势的知府,并且提出很多自以为高明的建议。
这些建议另这位赵大人彻底失去耐心——在一个时辰之前有一个人建议这位大人“据渭城而谋天下”——此人现被剥光了衣服关在大牢里。
因而当尹平志说出那样一句他自认为“平地一声惊雷”的话之后,知府大人便知晓了他的来意——滚出去。
但他仍旧试着做了一点努力。他没有乖乖滚出去,而是迅速地打开案几上的锦囊,将里面的画卷抽出来、展开,以急切又期盼的语气说:“大人,您看这幅画——画师说,这是珍卷!”
这位赵大人又盯着书页看了一会儿,才微微皱眉扫一眼这幅画。
然后转头一边继续看书,一边用一只手将这画拿了,抖一抖、咳一声,搁在自己脸前。
如此细细瞧了一会儿,才道:“怎么说是珍卷?这样的珍卷?”
“卑职亲眼见他作出来的。是那李云心作出来的。”尹平志赶忙道,“作出这画之后,那李云心就到了河边……”
“……卑职盯了他三天。怕漏了,还带了一个有些见识的画师……”
“……那画师说是珍卷,想不会错的。卑职便……来献给大人。”
他以急切却又有条理的话说了整件事——包括自己杀了那乞丐的事。
知府静静地听了、沉思一会之后,放下手中书卷。然后在昏暗的烛光中盯着他:“你这个人,倒是有胆识。但此时我自身难保,你找我谋什么前程?”
话至止,尹平志便单膝拜了下去,道:“小人虽是个吏,但好在结交的人多些,也不算见识短。因而小人清楚,大人是赵家人——大人是北地赵家人。”
“都说这天下是天子的。但也有人说,这天下是赵家的。小人不清楚太多内情,但只知道本朝自立朝以来,进了太虚阁的三十四位历代贤臣中,有二十六位是姓赵的。”
“知道这些,小人便知道大人绝对不会失势——哪怕暂时要避了风头、贬谪、去官,也终有起复的一天。小人今年四十三岁,是吏员出身,不识字。在柳河府做了捕头,已是做到了头,再无存进可能。因此小人知道,想要再有作为,就必须要兵走偏锋——大人您,便是小人的偏锋。”
这话说完,他深深拜下去。
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那赵大人说:“自以为……这番话说得一声惊雷、可令我觉得你这人新奇有趣,不同寻常?”
“蠢。若不是看在你这画的份儿上,但凭‘这天下是赵家人的天下’这几个字,我就当场诛杀了你。”
“我北地赵氏,世受皇恩——”他遥遥向北拱了拱手,厉声道,“这天下,便是陛下的天下,何来第二种说法?”
又略缓和了语气:“你以后在我面前再说这话,我定不饶你。”
尹平志微微一愣,随后深吸一口气,颤声道:“谢大人!尹平志,愿为大人差遣!”
但知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又道:“我知道你这人。往日李耀嗣来我府里议事,都对你赞许有加,夸你做事沉稳老练。但今日……你说这些话,又说得如此唐突——是为何?这可不像是个一府捕头,倒像是那些轻狂小儿了。”
尹平志慢慢抬起头来,看着赵大人,低声道:“好教大人知晓,卑职这些天,也是……”
“也是……”
他又深吸几口气,平复了情绪,才继续说:“卑职这几天也是……心如刀绞啊。卑职本有个侄女,一向是最疼爱的。那侄女……之前同李云心交好。卑职此前同那人打过交道……”
说这些事的时候,尹平志便说得更详细。
屋外无风,屋子里的烛火直直地升上去,没有一丝颤动。
知府听他说李云心的时候,表情也极沉稳。
直到他说完了,这知府才皱眉道:“你是说,这李云心在公堂上,当着两个修士的面,击杀了李耀嗣。”
“是。那时候卑职并不知道他和琅琊洞天有牵连,只以为是个野道士,有些手段。但如今一想……那事,必然是他做的了。只是那两个修士道行太浅,看不出。”
“你又说,那夜李云心去了你侄女家……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尹平志略一犹豫:“呃……有个少年,很是爱慕我侄女。后来……说与我听的。”
“唔。那么你说他去了你侄女家……又走了。第二天你们发现,你侄女……只剩下残肢了?”
“所以你想。是那李云心做的。”知府沉默一会儿,“这人的身份……那样的手段……不是没有可能。只不过,你想怎样呢?一个凌空子,便是我也要暂避锋芒——那女娃要我审自己?呵……她倒不清楚我大庆同道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正五品以上的官员,道统是动不得的——至少不能这样子动——叫我审自己?呵,滑天下之大稽。”
“不过既然我也要暂避锋芒……你想怎样做呢?那李云心的来头不会比凌空子小……我是帮不得你的。”
“我的确奈何不了他。”尹平志恨声道,“但他动了我的心头肉,我岂能这般干休。那日,我倒是知道他对那刘老道好,看得极重。又有人告诉我,那上清丹鼎派的从云子说……那老道是李云心的什么劫、什么心。总之,是极要紧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