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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后来说,那是从出问题之后,我头一次对周围的人有了反应,尽管这反应只是哭个不停。
我在爷爷那儿住了一夜。第二天,俩人坐在车上,他一往我家开,我就哭,就拽着他的袖子,“嗯嗯”的非要他改方向。
爷爷只得再次把我带去了公园。
……
就从那天开始,我的嘴里蹦出简单的语言,几个礼拜之后,我逐渐从自闭的状态里走了出来。
我爸说爷爷是个神仙,他竟然能用这么简单的办法把我给治好,太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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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说原因并不复杂,我还是受不了和人群相处,幼儿园的老师肯定也太严厉,把孩子管得太死,“早就和你们说别送幼儿园,人太多太吵。老师又要求复杂,把瑄瑄给弄糊涂了,她就只有自闭,用这法子躲着”——爸爸后来说,爷爷比他还心软,按照爷爷的看法,我应该一辈子都不要去幼儿园。
因为爷爷说,我肯定是错以为爸爸一抱我,就是要送我去幼儿园。
其实我是害怕爸爸一抱我,我就得回到“这儿”的世界——他当年,就是那么把我抱回来的。
所以后来,他们仨商量了一下。放弃了那所被评为重点的机关幼儿园。把我送进了一所私立的蒙特梭利幼儿园。在那种更加尊重儿童天性的教育方式里,我才渐渐恢复了正常。
大人们说的这些,听起来波澜起伏。惊心动魄,可是我自己却全然不记得了。
甚至可以说,那段岁月对长辈们是地狱般的煎熬,对我而言却有着身处天堂的快乐。
我觉得我又回去了,回到遍地是绿色的世界里,没有一栋栋的灰扑扑的房子,没有到点就会响的闹钟。没有人大吵大嚷互相伤害,没人逼着我学这个、看那个,没人把我丢在陌生环境不管,还要我把小手老老实实背在背后,坐在板凳上,学认字。学老师教的一些莫名其妙的儿歌……我真搞不懂,为什么不能像以前那样,在林子里随心所欲地跑呢?
我如此想念生命最初的那片绿色。那宁静快活的天堂,可我知道我已经失去那儿了,我再也回不去了,所以我不得不把自己封锁在想象里。让自己活在过去的幻觉中。
我只记得,有那么一瞥,阳光静悄悄地落在爷爷的肩头,他在给我削一个桃子,看见他还在我身边。我像是突然醒过来似的,看见了他的脸,我的心就安下来了,我这才发觉爷爷在,妈妈也在,树木在绿草也在……我并没有离开。
我以为我还在那片森林里。我是如此思念那儿,我自由自在无边无际的原生之地,我是那儿的,我懂那儿的一草一木、一鸟一兽,我不是“这儿”的,我弄不懂这儿,这儿的一切都和我格格不入,我的命运神就在那儿,它拉扯着我往那儿去。
也许终有一天,我仍旧得回去那里。
回我的春秋时期,回我的吴越森林。
番外之慕容瑄 第八章
得知真相后的好几个月,我都过得有点恍惚,我很努力地想把事实和我的一贯认知联系起来,但是做这种联系,实在是太困难了。
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看待他们,那群古人,因为我的概念和普通人的概念几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在普通人眼里,李后主是词帝。是写词写到亡国的君王;可在我眼里这人只是个普通公务员,最厉害的本事不是写词而是写恐怖小说,他还能把泡泡糖吹得很大很大还不破。
在普通人眼里,霍去病是著名战神。是百战百胜的西汉大司马;可在我眼里霍去病却成了物理学家,并且热衷于破坏家用电器。
在普通人眼里,白起是人屠。长平之战他坑杀了四十万赵军;可他是我爷爷,是总偷偷塞给我零用钱还不会告诉爸妈的那个好老头。
在普通人眼里,黄巢是唐代的起义军将领,是杀人无数的反叛皇帝;可在我眼里黄巢是审计局的局长,对红酒十分在行,还喜欢木雕,对了,据说他是蔡琴的死忠,能跟着巡回演唱会满世界跑的那种死忠,曾经凌局长和我爸笑说这就是典型的老房子着火,因为她丈夫“完全没有青春期追星经验”。
在普通人眼里,杨广是隋焰帝,千古暴君;可在我眼里他就是个好好先生,心很善,懂得小孩子的心思,烧菜特别好吃,最大的梦想是自己开个小菜馆……隋焰帝的菜馆,你会去光临么?
至于爸妈,唉,如果某一天你突然发觉,连最亲近的两个人你都得换一种眼光来打量,那你又该如何面对整个世界呢?
我的困惑在年底的一次亲友聚餐中,达到了顶峰。年底我们家总会来很多人,不光是爸妈之前的同事。因为爸爸在控制组呆过的缘故,他的战友们一直都相互保持着联系,那是一种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昵,所以我一直觉得我有很多叔叔,我家,每到过年总是最热闹,我最喜欢的事情是凑在爸爸身边,弄他和李叔叔、小于叔叔他们玩牌,但是后来。我爸就很“防着”我了,因为唯一能看穿我爸在出老千的人就是我。
那次席间,我控制不住地盯着每一个人看,那种目光活像是要把人脸看出一个洞来。其实我是想从观察到的细节里,寻找历史与现实的有机联系,说白了,我想看出例如雷局长到底哪里像隋焰帝。其实那时候他已经不是局长了,早就调进了部里,算是高升了,可我们还是习惯性地喊他“雷局长”。
但是我的努力最终宣告失败,我实在看不出来那个正被下属劝酒的男人,到底哪里有一点像历史书上的那个暴君。
后来我终于把眼珠子都看累了,才抱着一盘炸鸡片退到了角落。
没过一会儿,辛蓦然提着可乐走过来,他挨着我坐下,然后晃了晃可乐:训,要么?”
我点点头,抬手递过去一个杯子。
他给我斟满了一杯可乐,然后把瓶子放在一边。
“……活像万圣节,是吧?”他盯着面前那群人,突然说。
“啊?”我看着他,明明是大年初三,哪里来的万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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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屋子千年老鬼。”他嘿嘿笑起来,“居然个个活蹦乱跳的。”
我会过意来,对了,蓦然他也得知真相了,他比我早一年。
“这样说自己的爸爸可不应该哦。”我具故意说,“就算是活蹦乱跳的老妖怪,也比早早死在23岁要好。”
蓦然点点头:“是我自己不习惯。总忘不了他的过去。”
我喝了口可乐,不说话。
“其实整体看下来,他不过是抽空去了趟西汉,当了两年战神而已。”蓦然又笑起来,“后来职业疲倦——或者发现弄错了本行,于是就回来了。”
“唔,你这解释倒新鲜。”我笑,“颠倒因果。”
“不觉得么?”蓦然挺认真的看着我,“我觉得吧,好像直到如今他们才走上了人生的正轨,你看看,一个个活得简直比我们这些现代人还畅快。”
活得比现代人还畅快?也许。
但并不是每一个古人都真的“畅快无碍”,至少,我所知道的两个家庭,全都存在着不同程度的伤痕。
那年春节过后,杨蕾从非洲回来了。
作为一个骨外科医生,她常年呆在非洲,“无国界医生”的使命就是在最偏远穷困的地方拯救人的生命。所以我总要隔开好几年才能见到她一次。
杨蕾给我带来一个漂亮的石雕。她还说几年不见我长好大了,那是当然,上次我上初三。
“小娃娃不见了。”她笑眯眯地说,“成了大姑娘了,苏姨得多高兴啊!”
她看起来晒得黑黑的,她的脸颊皮肤粗糙,带着日照风沙常年侵蚀的印刻,她的手指骨节粗大,她的眼睛里有着岁月沧桑的痕……
这曾经是个多么美丽可爱的女孩啊!我很难过地想,我家到现在都还有她刚上大学时,和我妈妈的合影,那里面的杨蕾,青春水润得像个红苹果。
此刻,她看起来比妈妈还要苍老许多。
妈妈问她干吗不早点回来,也正好和父母一块儿过年,杨蕾说计划安排不下来,直到现在才有假期。
我暗自揣测,其实是她并不想回来和大伙一块儿过年。
“今天是到苏姨和方叔叔这儿躲一躲。”杨蕾笑嘻嘻地说,“不然回家就对着我妈,我可受不了她成天抹眼泪。”
她这么一说,我妈也难过了,杨蕾的妈妈,我管她叫简阿姨。
“你不安定下来,你妈妈得抹一辈子眼泪,”我妈叹了口气,“蕾蕾,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被我妈这么一问,杨蕾的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
“这两年怕是还不行。过两年再说吧。”
“再过两年?蕾蕾,再过两年你都快四十了,真打算就这么一个人过下去呀?”
“一个人过也没啥不好嘛。”她又笑起来,“乐得轻省,结婚在我,也不是找人搭讪那么简单的事儿。”
杨蕾的笑容真沉重,看着叫人心酸。
“……要不,考虑考虑小鹏?”妈妈又不死心,加了一句,“他不也和你在一块儿么?”
杨蕾一愣,却大笑:“苏姨你说啥啊?我在非洲他在巴勒斯坦,俩极点,咋凑一块儿?”
“咦?他不是才去的中东么?之前上次不是还过去找过你的,还在你们医疗点呆过小半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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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旁边听着都有点着急了。妈妈在努力拉纤呢,她要把两条不相干的船拉到一块儿去。
被我妈这么一说,杨蕾沉默了半晌。才又笑道:“他过来是有他要忙的,可不是为了我,不过是有熟人在附近,人情难免打个招呼而已,苏姨,你真别想太多了。”
她们说的小鹏,是妈妈以前的上司凌局长的儿子,自唐朝被救回来。以妨碍公务和故意伤人罪(受害者就是我爸)被判徒刑。服刑七年之后,他离开了国内,回了英国把他中断多年的学业读完了,但是出乎大家意料的是,他并未去做什么艺术家或者艺术研究工作者,却加入了一个NGO(非政府组织)的机构,尽去一些极端危险的地方工作。
我不太清楚他到底在做些什么,只知道那个机构是和人道救援有关的。
他必须用拐杖,因为一条腿已经废了。
那天吃过饭之后,杨蕾和我爸爸在书房谈了一下午,爸爸并未将谈话的细节告诉我,只是在之后的某次餐桌上,说杨蕾是在做西绪福斯所做的事情。
西绪福斯我知道,就是那个被判将大石推上山顶,等到即将达到目的地时,大石又从手中滑落的希腊神话人物。
“她做的一切努力,都不可能真正使她得到解脱。”爸爸说,“但她却不得不这么做下去,因为如果不做的话,她会更加承受不了。”
“承受不了什么?”我问。
“家族的诅咒吧,我想。”爸爸停了停,“当然,这也是她自动自愿背负到身上去的,要想做一个简单快活的女人、像这个城市里其他人那样格婚生子,当然可以,但是对蕾蕾而言,那么做就等同于放弃家族身份,忘记她父亲真正是谁,不再背负他们的罪孽甚至不再做那个家的人了。目前,蕾蕾又做不到。瑄瑄,恐怕就连生死观,她都已经和你们这些孩子不一样了。“
我还在思索爸爸说的这一大堆话,妈妈却在旁边皱眉道:“你就不兴劝劝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