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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妻果然未曾嫁人。可是一提到薛兆,因他走得太怪,躲得无踪,由不得引起岳家的疑猜来。这女人说起来就切齿痛恨。认为她的生父惨死非命,必是罗思才和薛兆二人通同设谋加害的。若不然,人不亏心,何必避嫌?这女人再猜不到薛兆与罗思才当时已经各犯心思,这女人咬定死人之事,薛兆必然知情。这也是当然的,放在谁身上,也难免有此一疑。
多亏薛兆这回遣人寻妻,预留着退步,派去的这个焦国强也是一把好手,很能见机生情,东说西说,还不曾把实情说破,只拿寒暄话点逗几句,已经引得这女人流泪不止,恨骂不休。她对徒弟说:“客人你听见过么,做女婿的会跟外人勾结,谋害他的岳父,这是人么?这还有点夫妻的情肠么?”
这个女人却真给薛兆生了个男孩,如今已经六七岁了。这女人自经惨变、丧父之后,丈夫又逃,她便痛哭着搬到母家,与老母内弟到官衙申冤告状。两件惨案俱发,官府自然要缉拿罗思才,至于薛兆当然也脱不过。这案子始终未能破获。这个女人等到生产之后,就守着无父孤儿,随着内弟苦度日月。后来老母去世,母家不能寄居,她就另立门户;倚仗还有些资财,好生支持着,放账糊口,兼做活计,居然把孩子拉拔大了。现在她依然度着像寡妇似的生活。
焦国强忽然来访,这女人勾起旧日苦情,不由骂道:“姓薛的一点夫妻情肠也没有,他护庇土匪朋友,把先父害死,这个情理太难容。我纵然是个没有能为的女人,我只要知道姓薛的下落,我必定到官出首。他和姓罗的是一对强盗,全不是好东西,剐了也不多。”
焦国强坐在客位上,老老实实地听,他眼见这位师娘如此痛恨,吐了吐舌头,把实话全咽回去。只委婉设词,留下五十两银子,对师娘说:“我也算是薛师傅的徒弟,他可是没教过我。我们老人家运货,曾经请过薛师傅押运过货。我这次来,是想请他老给我们护院,既然你老不知道他的下落,也就算了。这里是五十两银子的聘礼,别看老师没在家,我也应该孝敬师母的。”银子掏出来,这女人起初不受。焦国强说:“我这小师弟我得见见。这银子就算给师弟买书的吧。”一定请师母留下,站起来要走。
这女人很诡,五十两银子舍不得不收,可是要见他的儿子,她到底不肯引见。说是:“这孩子给人家学徒去了,穷家苦业,哪能教他在家里玩?”这小孩子据她说才七岁,七岁的小孩就会学徒,显见是假话了。
焦国强告辞出来,还是想认一认这个师弟。他想了个招儿,居然从邻居口中,探出此子的乳名,叫做薛时茂,他设法偷偷见了一面。这孩子是个很胖很黑的小子,看外表似乎很茁壮。看罢,又逗引着说了几句话,这才回来复命。
红胡子薛兆听见故妻健在,尚未改嫁,又给自己生了一子,且已能挟书上学了。他心中说不出的感慨,既心痛又悲伤,听徒弟细说原委,他不由骂了一句:“这女人也不是好女人,天生是刀笔的丫头,真有个狠劲儿,她还想告我?好老婆,妈拉个蛋的。可是的,我的小子,我不能平白给她。我得弄回来,这是我的种,可不能随便跟着她,管别人叫爹。我得想法子,女人的事靠不住,人家守寡到半辈子,还有改嫁跟人跑了的呢!”徒弟笑道:“老师这可能是想错了。师母这人我看很有骨气,人家守了这些年,焉能忽然改嫁?你老别看她说气话,我看你老一回去,准能破镜重圆。”
薛兆想了想,总是不肯轻离,对徒弟说:“我不能为一个女人,就一去好几百里,她又记恨杀父之仇;我又不爱见她。你们谁给我想法子,把那孩子给我诱出来。”手下的朋友也笑道:“夫妻没有隔夜之仇。我想大嫂既不肯嫁人,当然惦记着大哥。大哥索性亲去一趟,保管把她娘儿俩全接来了。”
薛兆依然犹豫,过了半个月,到底重遣两个徒弟,带数百两银子,到他故妻那里,一面送钱,一面接眷。“万一这女人不肯来,你们就想法子,把孩子弄来,我还要教训教训他,教他将来好接我的摊子。”两名徒弟依言前往,果然不出薛兆所料,这女人铁石心似的,只不肯来。任凭徒弟如何劝说,又声扬现在薛兆已然混阔了,他老依然记念着家眷,师母不要辜负了师父的盛意。
这女人道:“我不告他,就是好事。你们回去吧,烦你们告诉他,这辈子别想见面了。”徒弟见不是话,忙又改口:“师母既不愿意去,在这边住也是一样。可是师父人老思子,他老的意思,是打发我们接师母。师母不能来,可以把小师弟接了过去,教老师看上一眼,他心下也高兴。”这女人勃然变色,说道:“不行,你们原来是给你师父领孩子来了,告诉你们叫他等着吧,等我改嫁后,他再来领孩子;再不然,等我死后。”把放在桌上的银子,全摔在地上了。
这女人不愧是刀笔之女,见事又快又辣;若不然,她也不会独撑门户了。两个徒弟全都红了脸,可也不由得暗暗佩服:这位师娘软硬不吃,真跟师父是一对。徒弟忙站起来,好好劝慰。这女人过了一会,也转嗔为喜,拿出主妇面孔,来敷衍客人;可是到底不放孩子。徒弟无法可施,只得依着老师的话,改用诱拐的方法,要把小师弟盗走。只是这师母很诡,防备很严;小孩也不傻,竟不上当。
两个徒弟去了多日,不能得手。越在附近徘徊得久,越引得师母留神。后来索性弄明了,师母把徒弟的阴谋揭穿。两个光棍居然斗不过这一个女人,徒弟当场挨撅,强赔笑脸,向师母再下说辞:“师母你是明白人,我们师父实在想孩子,才打发我们来。你老只把孩子送去,教他看一眼,哪怕你再带回来呢?你得想想,我们师父现在是发财了,立了根基,这才有接家眷的心。你老一定不肯去,我们师父岁数很大了,有朝一日,一口气上不来,这份家当平白送给外人,你那孩子可就摸不着了。你老何不打发师弟承受家产去,你别怄气,你得替师弟打算。他小小的孩子,跟了我们去,立刻变成了家财万贯的阔财主少爷。师母你再思再想。”
这师母听了,忽然堆笑,旋又哼了一声,道:“我明白,谢谢你二位。姓薛的也许发了财,管保是横财。我的儿子,我就叫他讨饭,我也不教他承受光棍的产业,讹人、诈人、偷人、抢人的家产。”
徒弟相视吐舌,只得告辞,刚站起来,又坐下道:“师母,还有一节,我师父是发财的人了,他至今还是老光棍,别说另娶,连个小老婆也没有。你不肯把孩子还他,他盼子心切,他要是一赌气,纳宠延嗣。你那时候再替师弟想想:明明正枝正叶,反倒在一旁看着;是小老婆养活的孩子,反倒成了大少爷,承受家当……。”
这师母更听不惯小老婆三字,一听这话,大骂起来:“你告诉姓薛的去吧,他只管娶小老婆。他只要娶小老婆,我立刻就改嫁。……”徒弟笑道:“师母偌大年纪了,别说笑话了。”师母骂道:“哪个王八蛋才说笑话。我老了,就没人要了么?没人要,我不会倒贴养汉?”
这女人早已不是初嫁薛兆时那样了。这七八年守活寡,独撑危局,已将她磨炼成泼辣刚烈的人。她若没有刚性,决不会替父亲申冤,把自己男人告了。自从薛兆派人接眷,她就暗自寻思,早将全局从头到尾盘算了七八个过。她不是不为儿子日后打算,她心中老有一块疑团,觉得她父之死,薛必知情;薛之发财,并非正业。
她存了这样的念头,又因自己多年来苦度岁月,也积存下一笔钱,数目虽小,也够助她儿子自立的了。她预备孩子大了,开个买卖,母子平平安安过这一世。她早无破镜重圆之心了。因为她父一死,薛兆立刻弃家一跑,任何人也要怀疑的。当下这女人瞪着眼,威吓二人道:“我的话说尽了,咱们今天客客气气的。赶明天我再见您二位在这里徘徊,我可对不住。……”说着从床席下抽出一把菜刀,往桌上一拍,她要拚命。
两个徒弟牵于师母的名义,饱受了一顿奚落,只得垂头丧气,跑回去报知师父;又对师兄弟们讲:“怪不得咱们师父够劲头,连咱们这位师娘,别看是寻常女人,居然够厉害的,不亚如粉面夜叉。我们两个大小伙子,简直栽在师娘脚下了。”
红胡子薛兆二番听了回报,搔头骂道:“这娘儿们,我倒看不透她,她还有这两手,大概是你们屎蛋吧?”又道:“她不给我孩子,我得琢磨琢磨她,娘卖皮的,看看谁行?”口头这样说,他心中也不禁佩服,真个的越发激动伉俪之思了。既然哄不出来,又买不动,吓不倒,薛兆立刻想出另一种办法。
择一日安闲,他率领几个小徒弟,亲自去了一趟。他先到近处,投拜同帮;同帮老大问他何故远出?他笑说:“接家眷来了。”可是言下求同伙帮忙,给他预备车船等物,还要蒙药薰香。
同帮老大很觉诧异,等到问出实情,禁不住笑了起来。嘲笑薛兆:“难为大哥怎么想来,这主意打的不坏。大嫂不肯走,不妨硬架。”跟着拍手打掌笑道:“老大哥,我再教给你一个好法。嫂夫人跟你多年久旷,别看她嘴强心硬,有的地方不能要强。喂,你索性把大嫂薰过去,可别全薰过去,只教她迷迷糊糊的,你就干脆跑到自己家来一个采花。把大嫂服侍痛快了,她一定要从你的,我说怎么样?这法子妙不妙?”(叶批:此计大妙!)这话说得薛兆也不由脸一红,他正是打的这个主意,被同伙冲口说破了。他当下笑道:“你别损人了!”同伙道:“我说的是真的,嫂夫人跟你久别胜新婚,你只勾动她的凡心,管保她好好地上了车。她自然乖乖地跟你走。”
薛兆大笑道:“你把我损透了。你别说闲话,我问你,你得给我预备车船,到底行不行?车上的把式、船上的水手,都得要用咱们本帮的弟兄才好。你不晓得,我那内人是个刀笔的女儿,刁钻极了。我怕她半路上喊叫杀人了,教官面听见,又生枝节。这必得上上下下全是自己人。说是说,笑是笑,老大哥,你可得早早给我安排好了。”
同伙老大自然慨诺。于是红胡子薛兆暗作准备,先领着徒弟,到他妻子的住处,围着院子前后加以窥测。第二步,就择了一天的夜晚,薛兆亲率四个徒弟,乘暗袭入己宅,真个的和采花贼一样。徒弟们忍不住嗤嗤地暗笑,薛兆也忍笑不禁,笑着骂徒弟:“噤声!”
薛兆的女人独守空房,居然很有停机训子的模样,一吃了晚饭,便挑灯做活,和七岁的儿子在一个桌上。小孩子就灯下读书,她就运针走线,给人做外活。薛兆先遣两个徒弟入内,拿着薰香和拨门的小刀等物。这薰香是同伙老大借给的,同伙老大暗开玩笑,把薰香中暗掺了些鼻烟,力量未免不足。薛兆师徒哪里晓得,直耗到二更以后,女人带了儿子上床安歇,把灯也吹熄了。
过了一会,听声息似已熟睡,徒弟抽身出来,向师父暗打招呼,请师父自己用薰香。薛兆笑斥了一声,徒弟这才点着薰香,煽起烟来,吹入屋内。约有半顿饭时,听里面打喷嚏,徒弟们知道居然把师娘薰过去了。这才又一打招呼,薛兆从房上飘然而下;来到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