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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住气,却不是低头发呆,反倒大唱大啸。你只听他高唱昆腔,他必是有为难的事窝在心里了。
这一天晚上,黑砂掌不但唱了一段醉打山门,还扭了半出小放牛;临睡时,他又来了一段老梆子腔。照前日的例,与两徒胡扯了一顿,说道:“小子们,睡吧。明天我们要出远门,我领你们找一个朋友。”二徒道:“又去拜客么?”黑砂掌笑道:“不是拜客,你俩只听我说,早早地睡,早早地起!”
两个青年本打算私同陆四叔出来,可以见见世面,试试武功。访着劫镖的贼,他俩还预备着小试身手,把插翅豹子打服。正是初生犊儿不怕虎,可惜现在白跑了好几天,见不着虎或豹,仅仅碰了几个软钉子。两个少年大失所望,咕哝着吹熄灯也睡了。
睡到三更以后,杨玉虎突然觉得耳朵眼冒凉气,迷梦中漫不自觉,抡手掌“啪”地打了一下,立刻觉得手腕被人抓住。忙翻身一看,客窗明灯煌煌,黑砂掌一身短打,背插短刀,把手指比在唇上。杨玉虎受过武林训练,立刻一声不言语,从床上起来。低声讯问:“四叔,要上哪里去?”黑砂掌答道:“你别问,跟我走。留着绍杰,给咱们看摊。”因为店中还有他们的三匹马,所以把江绍杰留下;也嫌他年纪太小,恐其武功不够。
杨玉虎收拾利落,带了兵刃,又问陆锦标:“我们怎么走?”陆锦标一指后窗格,杨玉虎过去一推,黑砂掌微微一笑;这窗户早经黑砂掌鼓捣好了,不但早已启开,还有一根筷子半支着。两人收拾要走,陆锦标低声道:“且慢,得给他留一句话。”杨玉虎低顾江绍杰,江绍杰倚包代枕,侧身闭目,睡得正香。陆锦标从百宝囊里取出笔墨纸札,草草写了两句话:“我们片刻即回,你千万不要走开。”
杨玉虎问道:“这是做什么?”黑砂掌笑而不答,拿这纸条,走到床前,用小刀钉在木柱上极易见到的地方。低头来亲自验看江绍杰,江绍杰一只胳膊蒙着脸,看不见眼。听了听呼吸,陆锦标有些迟疑。终于不管他,轻轻启窗,令杨玉虎跳出去,自己随后也跳出去。
两人一直驰奔沙坞,杨玉虎忍不住且跑且问:“四叔,到底咱们上哪里去?”陆锦标道:“你不用管,到了地方,你看我的眼色行事。”杨玉虎笑道:“我可不是夜猫眼,漆黑的天,您的眼色我看不出来呀。”黑砂掌道:“糊涂虫,你当是大爷冲你飞眼么?到了地方,你只注意我的举动,看我的手势。”
杨玉虎不肯含糊,笑道:“不行,四叔,您得告诉明白我,我才好跟您打下手。若不然,弄拧了,弄砸了,可是笑话。”黑砂掌道:“好小子,打破沙锅问到底。其实也没别的,咱们明访数次,一点眉目没有,白落得打草惊蛇。如今我要改计而行,咱们来个暗探。离这里不远,有一个武林同道,我打算偷偷去淌他,带着你,不过教你巡风。”杨玉虎点头道:“这么着倒也好,您一声不言语,低头直跑,我当您访出下落,前去讨镖呢。”黑砂掌道:“好小子,你倒会挖苦我!”杨玉虎不由也笑了。
展眼跑出数里,黑砂掌放缓脚步,杨玉虎看前面黑忽忽一片,问道:“快到地方了么?”黑砂掌道:“早着呢。”杨玉虎又道:“我们临出来的时候,真没想到这么难访。不知我老师他们大拨的人,如今是否已有所获?”黑砂掌陆锦标道:“保管他们比我们还难。他们是当事人,明面出头,不用他张嘴,人家就知道来意了。预备瞒他们的,一定先把词编好了。你瞧吧,小子,准是咱爷们先成功。”杨玉虎笑道:“就凭四叔您一个人,那当然了。”黑砂掌笑骂道:“你这小子说话带刺。”杨玉虎道:“我可不敢奚落您,这十来天把我溜怕了。家师出头明访,您说不容易得真情;可是跟家师是朋友帮忙的,也就开诚布公答应帮忙了。像您这样,只探探人家的口气,不吐真意,我看倒不好办。”黑砂掌道:“你狗大年纪,懂得什么?我们现在不是要暗访么?别说了,快到了。”
黑砂掌带杨玉虎加紧趱行,夜走荒径,穿林拂木,奔驰十数里,到了地头。前有一道小河挡路,走到河边一寻,糟了,没有桥梁,没有摆渡。循河而行,黑影中倒有一只小船,恰停在对岸,在这边也不能利用。黑砂掌退回来重寻,且寻且说:“他们一定是把桥拆了。”殊不知此处有一座小桥,白天搭上,夜晚撤去。
黑砂掌找着了设桥之处,又看了看说:“还好,还有桥柱子,小子,你渡得过去么?”杨玉虎说道:“四叔,您背我过去吧,我哪里会登萍渡水?”黑砂掌道:“别装傻了,这么粗的柱子,这么窄的空子,你还走不过去。”杨玉虎道:“我还没有出师,我哪会这一套本事。”
黑砂掌道:“好小子,你跟我玩这一套!我不管你了,爱过来,不过来!”遂一耸身,脚踏桥柱,腾越过去,连头也不回,往前就走。杨玉虎急得口发“嘘嘘”之声,请黑砂掌稍待,也就一耸身,渡过了小河。
杨玉虎追上黑砂掌,抱怨道:“四叔真行,半路上竟要甩我。若遇上点子,您许把我卖了呢。”黑砂掌骂道:“你跟你师父是一个传授,真滑就是了。走吧,将入虎窟,不要唠叨了。”
他们又往前行,黑压压一片浓影,黑砂掌陆锦标命杨玉虎紧随在自己肩后,一左一右,雁行斜进。忽然若有所见,回身一扯杨玉虎,两人分往旁边一窜,退到路旁树后。停了一会,没有听出异响来,也没有看出异样来,可是两人竟不敢再在大路上走。俯着腰,从田禾垄中,慢慢前进。只走了一里多路,杨玉虎觉得比刚才那十六七里地还累。前行一段路,地势忽然开展,遥望前面似有屋宇庄院之状,只是昏暗无有火光。黑砂掌暗扯杨玉虎一把,意思是教他留神,现在已到地方了。黑砂掌预备要进探这一所田庄。
黑砂掌命杨玉虎学着自己的样,像狗似的穿旁路,匍匐前进。大宽转,让开正面,渐挪渐近,到了庄院一望之外,停住了脚。陆锦标纵目四寻,择一棵大树,他命杨玉虎在树下巡视,专防正路。自己立刻攀树而上,往庄院内望。目光所及,还是黑忽忽一片。但在行家眼中,暗中辨光识形,居然窥出堡院的格局,中有院落数层,当有民房几家。看罢下来,已认明自己要进窥的院落所在之处;揣摩形势,该从庄后绕奔西边,由西边入探庄院,比较着出入便利。
黑砂掌立刻引领杨玉虎,绕道往前走。杨玉虎低声问道:“您要去的地方,就是这里么?”黑砂掌低声道:“别言语,跟我走,你自己可别乱钻。”一步一探,行行且行行,逐渐迫近了庄院。转过北面,直迫近西墙,小心在意。借物掩形,不留一点动静,也不留一点形迹。找到合适的地方,恰是院落的一隅。黑砂掌向杨玉虎一指墙,自己立刻耸身跃上去。杨玉虎立刻往旁退闪,一俯腰,也蹿上墙。两人相隔两三丈。
黑砂掌贴伏在墙上,只露出头,急急往下看。杨玉虎到底不在行,把上半身全都露出,还要在墙上站起来直腰。黑砂掌侧脸看见,急急向他挥手。杨玉虎忙又俯下腰去。
杨玉虎以为黑砂掌要往院内跳,哪知不是。黑砂掌看了又看,忽又蹭到偏北面,似乎默默中对于下地落脚处有所选择。杨玉虎不很明白,只觉院内统统漆黑,像是富农的后场院。既然无人,何处不可下跳。
本来预定的是杨玉虎巡风,现在他竟不愿爬墙装狗,一歪身,头一个抢下去了;黑砂掌拦阻,已然无及,只得跟踪也轻飘飘地跳下去,口发低嘘,命杨止步。
杨玉虎一步一探,直往前走;闻声回头,方要问话。就在这时,突然听见破空之声。黑砂掌道:“不好!”里面人已经觉察。
杨玉虎顿知己误,回身窜到黑砂掌旁边,张惶低问:“怎么回事?”黑砂掌道:“你这小子,假机灵坏了!”
☆、第57章 陆嗣源黑夜剪径遇父,地头蛇暗潜觅银露迹
跟着这破空之声,又发出一声,院中高处突然有了灯光。就在黑砂掌绕着前进,时时躲避的地方,出现了两条人影。杨玉虎到此心中发慌,忙回手要抽剑,又低叫:“四叔,您瞧这边!”黑砂掌笑道:“小子,你再看那边,你再看那面。小子,你知道咱们落入重围了么?”杨玉虎后悔不迭,心想:“这该应敌,否则就该撤步。”
再看黑砂掌陆锦标满不介意,反倒摘下小包袱,找出长衫来;把兵刃也解下,交给杨玉虎;并催杨玉虎敛剑入鞘。两人在平地上鼓捣,但闻院中破空之声,连发响箭。跟着挑出灯竿,从角落里前后走出十几个,远远把二人围住,可是这些人全不出声。
转眼间,听见一片关门开门声,又有三四人出来,奔到黑砂掌面前,相隔数丈。黑砂掌急急递话。来人也喝问了几句话。杨玉虎听不懂。那三四个人互相说了几句话,便出来一人,奔回直通内院的门口,仍把门掩上。黑砂掌居然跟那包围他的三人闲扯,问这个,问那个。三个人态度傲兀,不爱答理。
旋听见开门声,从门中透出明煌煌的灯光,数人持提灯,一人空手走出来,叫道:“是鹰游岭的陆四爷么?”黑砂掌向对面三人说:“您听,准没错,这不是蒙人的事。……来的可是潘青山潘大哥么?”
灯光先到,陆、杨二人全形毕现。出来的那人赶行数步,与黑砂掌拉手,大笑道:“我想准是你,不料果然,咱们哥们老没见了,请里面坐吧。这一位青年是您什么人?穿短打,带兵刃,很精神哪。”黑砂掌道:“是小徒,喂,过来见过你潘大叔。”杨玉虎不摸头脑,只得上前作了个揖。
这个潘青山对手下人说:“这是老朋友,你们哥几个照应着点。”语中意味似乎不好,杨玉虎也听出来了。潘青山竟把黑砂掌二人让到内堂。内堂明灯辉煌,不似偷窥时那么黑了,院子内外也都挂着灯。
宾主坐定,献茶寒暄,杨玉虎也被让坐在侧首。这时候在灯光下,相形之间,众人全是长衫,独他一身短打。黑砂掌盯他一眼,冲他一笑,又一摸脸巴;杨玉虎自知铸了大错,搭讪着也笑了。潘青山笑道:“好么,陆四爷,哥们多年没见,一见就来这个。你们师徒二人挤眼歪嘴,这玩什么把戏?要算计我么?我这里近几年一不犯法,二不做案。任凭什么人,白天黑夜都可以来。”
潘青山说着站起身,走到外面,向手下人吩咐了几句话。未容黑砂掌自行辩解,外面就蜂拥进十几个人。
黑砂掌很乖觉,立刻知道潘青山的用意,忙站起来,向众人一揖到地,连连说道:“小弟我该打该罚,实在对不住众位。众位想必是今晚上值夜班的。我本无意偷来访友,只因我这小徒不知天多高,地多厚,是我要警诫警诫他。教他在前头走,我在后面跟,好让他明白明白世面的艰难;别自觉不错似的,来到外面,一步也走不开。可是这一来,我把小徒警诫了,未免教众位面子上下不去。我再给众老哥赔个礼!”作了一揖,又作了一个罗圈揖。
潘青山立刻大笑道:“好个陆四爷,真够老辣的。我的意思跟您正好一样,他们十几个人也是自觉不错似的。晚上值班,大大咧咧,总以为就是一只鸟、一条狗,也钻不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