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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之扬大吃一惊,忍不住问道:“席道长,我义父和梁思禽很要好么?”
“要好也说不上,梁思禽精通音律,当年拟定大明雅乐,乐先生跟他打过交道。后来梁思禽犯事,令尊也受了牵连,但这还算好的,他丢了官,却保了命,其他的人可没有那么幸运。”席应真说到这儿,幽幽地叹了口气。
乐之扬的心子突突直跳,说道:“席道长,我老爹有什么大仇人么?”席应真道:“这个却没听说,令尊以音乐入仕,从未上阵杀敌,也没有参与政事,理应没有什么仇家。”说到这儿,奇怪问道,“小家伙,你问这个干吗?”
乐之扬强忍悲恸,将乐韶凤的死因说了一遍。席应真听完,沉吟道:“下手如此之狠,必是血海深仇,我和令尊的交情也不算深,许多事情也不甚了然。”
“会不会是……”乐之扬深吸一口气,方才说道,“是朱元璋?”
“不会。”席应真沉吟道,“若是朱元璋,早就将令尊杀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乐之扬心中大石落地,如果朱元璋不是凶手,他和朱微就不必仇雠相见了。但若不是朱元璋,又会是谁呢?
他百思不透,只好放在一边,问道:“席道长,你是当今皇帝的挚友,为何又会关在这个地方?”
“说来话长。”席应真轻轻叹了口气,“当年天下平定,我不愿为官,云游四方。但朱元璋感念之前的交情,想方设法地召我进京,一面把几个儿女交给我传授武功,一面赐了我许多封号,让我留在京中,掌管天下道教。
“我本是玄门中人,天不拘、地不管,入世参与纷争,不过一时偶然,荣华富贵非我所爱,闲云野鹤才是我的归宿。至于那些皇子皇孙,长于深宫之中,养于妇人之手,要么庸碌怯懦,要么暴虐无仁,调教起来难如登天,算来算去,也只有三个人得了我的真传,其中一个小姑娘我尤其喜欢。唉,这样的好女儿,生在帝王之家太可惜了。”
乐之扬听到这儿,心头一动:“她叫什么名字?”
“她单名一个微字。”席应真漫不经意地说,“封号宝辉公主。”
乐之扬只觉一股热血涌到头顶,心子突突狂跳。他终于想起,戏园子里张天意曾经说过,朱微是席应真的弟子,无怪这名字十分耳熟。真没想到,在这荒岛绝域,居然遇上了小公主的师父。
席应真透过铁窗,看出他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你听说过她?”乐之扬不愿连累朱微,摇头说道:“道长请往下说。”
“我不爱住在京城,借口巡视天下道观,时常在外云游。大约两年之前,微儿写信给我,说是许久不见,心中思念云云,我接信一瞧,也有一些想念这个小徒弟,于是动身入京。这几年,朱元璋杀戮太过,功臣旧友凋零大半,他嘴上不说,心里却很孤单,见了我这个方外旧友,执意将我留在宫里喝酒下棋。这一天,下了两局棋,他忽地说起皇太孙允炆,心中十分担忧。太孙德行有余但雄才不足,他虽百计防范,仍恐有所遗漏,眼下朝廷里的障碍大多扫荡一空,骁悍难制之臣均为诛灭,但朝廷之外仍有隐忧。尤其东岛余孽,过了这么多年,死灰复燃,这几年竟有闯宫之举,虽然未能得逞,但也叫人警惕。他问我可知东岛方位,打算造船征讨,捣其巢穴。
“我虽知东岛所在,但太昊谷与东岛同气连枝,我又怎能泄露方位,致其覆灭?于是敷衍说,东岛远离中土,烟波浩渺,除了东岛弟子,无人知道其方位。当年大元也曾派兵征讨,但如无头苍蝇,屡屡无功而返。朱元璋大失所望,只好说,下一次再有东岛弟子闯入皇宫,定让‘阴魔’冷玄逮个活的,无论用上何种手段,也要逼问出东岛的下落。”
“那可糟了。”乐之扬说道,“东岛这些人十分狂妄,必定还会闯宫。”
“我也是这么想的。”席应真叹了口气,“我与东岛大有渊源,当年互为仇敌,也是形势使然,而今我年事已高,了无牵挂,不如舍身前往,不论死活,了却这一段恩怨。存了这个念头,我借口云游,离开京城,乘船出海,辗转来到东岛。云虚见了我很是惊讶,但他一派宗主,没有立刻与我为难,反而客客气气地询问我的来意。
“我将来意说了,又说:‘如今天下太平,百姓乐业。你我均是经历战乱,种种惨酷之事不忍回首,如果重启战端,又不知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还望云岛王以苍生为重,安于海外称雄,放弃前仇旧恨。’
“云虚听了这话,不动声色,只是说道:‘太昊谷与我东岛渊源甚深,令祖师了情道长与本门公羊羽祖师交情匪浅,当年道长身在敌营,也曾多次手下留情,为我东岛保存了一口元气。感念如彼,我敬你三分。然而道长所言,大可斟酌一二。自从大宋亡于崖山,我东岛一心反抗暴元,百年之内,不知亡故了多少英雄好汉。后来大元乱政,也是我东岛弟子振臂一呼,挑起红巾百万。高邮之战,大元丞相脱脱以百万大军围城,小小一座城池,几度垂危欲破,又是谁拼死苦战,大破元军,使其无力南下?如不然,脱脱破了高邮,趁势席卷江南,朱元璋纵有通天之能,也会成为元人刀下之鬼。结果我东岛弟子在前面流血,他却在后方大肆扩张。更可恨的还是梁思禽,他祖上本是元朝大将,亡我大汉衣冠,道长帮助朱元璋,还可说是为了天下苍生,他帮朱元璋,只是不愿见我东岛得志,故而百计坏我大事。此恨可比天高,云某若不报仇雪恨,真是枉为七尺男子。’
“我听了这话,只好说:‘驱逐元虏,东岛确有大功。常言道:“尽人事,安天命”,反抗暴元,贵岛尽力而为,对得起天下百姓,至于统一天下,多少得有一些运气。当年几次大战,东岛并非没有取胜之机,朱元璋也未必没有覆亡之患,大家各尽其力,胜负光明磊落。人生在世,愿赌服输,这样婆婆妈妈地纠缠不清,也未必就是好男子的所为。’”
乐之扬笑道:“道长说这话,只怕得罪人了。”
席应真笑了两声,接着说道,“云虚一听,气得要命。但他傲岸自高,不便当场发作,闷了一会儿才说:‘原来道长是朱元璋的说客。’我见他冥顽不灵,心里有气,说道:‘我说服你干什么?你就算投了朱元璋,以他的手段,也未必容你活命。我只是顾念前代的交情,不忍见到东岛覆灭,所以冒死前来提醒你一句,万勿再去中土扰乱,惹恼了朱元璋,造船征讨,那可就糟了。’云虚听了,说道:‘朱元璋诛戮功臣,不遗余力,道长一再为他卖命,又有什么好处?当年梁思禽为他立下了多少功劳,结果一念不合,立马刀兵相向。这样的暴虐之主,道长不觉得齿冷吗?’
“我没能劝动云虚,他倒来策反我,我心中好笑,说道:‘做皇帝的,但看他对百姓如何,能让天下太平、百姓乐业的就是好的。至于别的,贫道一概不管。’云虚说:‘看样子,道长说不动我,我也说不动道长,不如这样,咱们同出一源,都以剑法鸣世,你我比一比剑法。道长赢了,我自当节制弟子,不再与朱元璋为难;道长输了,须得潜入朱元璋身边,取那臭乞丐的狗头。’
“我心中一惊,忙说:‘比剑就比剑,刺杀之举,贫道决不答应。’云虚笑着说:‘这可由不得道长,道长如不答应,怕是出不了本岛。’我说:‘我胜了就能离开吗?’云虚说:‘不错!’我就说:‘刀剑无眼,东岛是你的地盘,你杀了我也不打紧,我若不慎伤了你,贵岛弟子必不答应,那时我还是出不了东岛。不如换一个法子,既可分胜负,又不伤和气。’云虚问是什么法子,我就说:‘贫道乘船来时,望见一处石洞,海燕成群出入,不如我们剑刺飞燕,燕子落地不伤为胜,如果伤了一只,不算数不说,还要从落地的燕子里扣除一只,以一炷香为限,落燕多者为胜。’”
乐之扬惊讶道:“用剑刺飞燕,怎么能不伤燕子,又让它落地呢?”
“说来匪夷所思,剑法练到一定地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出剑轻快巧妙,劲力拿捏精准,剑尖不入但劲力透入燕子体内,使其气血凝滞,失去飞翔之能。”
乐之扬倒吸一口冷气,冲口说:“那可难得很。”
“如不难,也显不出本事。我本想云虚未必首肯,谁知他并不迟疑,一口答应下来,又问我,若是输了,是否答应刺杀朱元璋。我没明着答应,只说我若输了,任他处置。他笑了笑,不再多说。于是我们来到燕子洞前,先在洞口张开渔网,以免燕子倾巢而出,而后击起鼓来。洞中海燕受惊,纷纷展翅冲出,但为渔网所阻,在洞口惊慌乱窜。我俩守在网前,各持长剑刺燕,‘飞影神剑’以迅疾见长,一旦使出,真如鱼龙戏波、惊鸿照影,那支剑结成的网罗比起外面的渔网还要绵密,剑光所向,没有一只燕子可以脱身。片刻工夫,刷刷刷刺落了十余只海燕,可惜落地的燕子里面,死了三分之一,伤了一半有余,只有寥寥几只勉强算数,但扣去死伤之数,他一只燕子也没赚着,反而赔了不少。”
老道士说到这儿,呵呵发笑。乐之扬也拍手说道:“云虚自大成狂,这一下可中计了。道长以前练过刺燕么?”
“也没练过,但我提议刺燕,胸中已有成算。大侠云殊创出‘飞影神剑’以来,这一路剑法向来用于战争。战场上有你无我,务求一击必杀,所以出剑讲究快准狠辣。对手往往还没看清,就被他一剑刺死,纵使看清了,也挡不住他雷奔电掣的一击。所以这一路剑法是搏命的剑法,有一股所向无前的气势。海燕小巧纤弱,以‘飞影神剑’的凌厉,稍一不慎,就会刺穿鸟身。但我太昊谷四代都是道士,玄门要旨在于‘冲虚’二字,圣人云:‘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唯有处处留有余地,方能生生不息。所以‘奕星剑’练到一定境界,反虚入冲,每刺出一剑,总要留下若干劲力,一来以免伤人太甚,有违道门宽恕之心,二来大盈若冲,后招无穷,无论对手如何变化,我总有应变的余地。”
“我明白了。”乐之扬拍手笑道,“云虚的剑是杀人之剑,道长却是宽恕之剑,要想燕子不伤不死,宽恕之剑当然更容易办到。”
“这个比喻精到!”席应真拍手大笑,颇有知己之感,“我的剑法虽不如‘飞影神剑’凌厉,可是劲力收发由心,剑尖触及鸟身,便依燕子飞行之势收回了一大半的劲力。所余的力道既可刺落飞燕,又不使其受损。当然了,这也不是说‘奕星剑’胜过‘飞影神剑’,只是二者风格不同,上阵杀敌,‘飞影神剑’自然厉害,但要刺落活燕,‘奕星剑’更加管用。”
乐之扬暗暗佩服,心想这老道士当真了得,亏他短短工夫,就想出了这一种扬长避短的法子。想到这儿,又生疑惑:“这么说,道长理应赢了才对,为何还会滞留在岛上呢?”
“我只想到剑法,却忘了人心。”席应真长长叹了一口气,“一开始,云虚将刺燕想得太过简单,以为仗着轻功快剑,必能一举胜出,等他明白其中的难处,已经大大落了下风。眼看线香燃尽,败局已定,他忽地一挥手,射出了许多‘夜雨神针’,我身前的活燕一只不落,全被钉死在地上。”
乐之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