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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近拂晓,火炉里的炭已经化成了灰烬。白爷已经在我身边赤身裸体地睡去。我感觉到了肉体不能温暖肉体的一种严酷的寒冷已经袭来。
回到驿馆,我急需做的事就是仔细梳理白爷给我讲述的那个故事。
由于几十年前的那场事件,两个男人走上了完全不相同的道路: 一个做匪贼,另一个做茶叶商人。而这两个男人恰好与我有关。正当我在仔细地梳理这些事件时,也正是斑鸠春风得意之时。一个缅甸商人当然会使斑鸠神采飞扬,经过我身边时,她会扭动着桃红色的身体,仿佛在告诉我异域的货色比周围的男人要有价值得多。斑鸠的身上果然很快坠满了形形色色的珠宝,那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缅甸男人是做珠宝生意的,几乎每天晚上他都会下榻在斑鸠的卧室,而每天晚上,斑鸠都会扬起那块粉红色的香帕,挽着缅甸商人的手臂绕驿馆一圈…… 黄昏无疑是使驿妓们倾巢出动的时刻,就连那些刚被人贩子从偏僻的乡村带来的年轻少女们,经过姚妈短暂的训练以后,也加入了倾巢出动的行列之中。
当斑鸠舞动着香帕,呈现出一种驿妓女人特有的风骚挽着那个缅甸商人的手臂风情万种地环绕着驿馆时,姚妈的目光正在颂扬这种精神。她希望每一个驿妓都寻找到成为摇钱树的方式。在那些时光里,斑鸠的身价突然猛涨,姚妈甚至为斑鸠重新调换了后花园的房屋,那曾经是昔日的校舍,经过工匠们的改造,已经变成了那个时期最为奢华的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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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装记1
秋色开始弥漫我的胸膛和视线时,斑鸠开始发高烧。两个多月以前,斑鸠站在驿馆门口,异常隆重而缠绵地目送着缅甸珠宝商人与她的第一次离别,也是永诀的时刻。那个时刻过去以后,斑鸠就开始进入了等待,她先是告诉我,然后是随着她裙裾摆动之声,把她的等待转述给每一个人: 缅甸商人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再次回到她身边,然后会带她到缅甸去……
那时候,缅甸是斑鸠惟一的期待。缅甸商人带着珠光宝气的商队离开驿镇的那个早晨,斑鸠似乎已经变成了那支商队的首领,她之前就渴望依赖于男人的力量让自己的身体越出驿馆。然而就在这一刻斑鸠的身体开始发烧,起初,我们都以为是正常情况下的伤风感冒而已,所以只请来郎中抓了几副中药。然而,半个多月过去了,斑鸠的身体依然高热未退。
一个星期的时间又过去了,斑鸠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姚妈嘱咐我还有鸽子把窗帘拉上,然后解开斑鸠的衣服。姚妈又温情地命令我们把油灯挑亮一些,让卧室中的光线再亮一些,我们依然照做,但不知道姚妈到底要做什么。
姚妈不知道从何处弄来了一副白手套,那是一副雪白炫眼的手套。姚妈在油灯的光亮之中,躬着身体就像幽灵一样走上前去,慢慢掀开了衣服,姚妈突然支吾道:“果然如此,这无法避免的事果然发生了。”
在斑鸠裸露的肌肤上,我头一次看到了像豆子一样四处弥漫的红色痘斑,姚妈把这些弥漫在肌肤上的痘斑称为“梅毒”。那时候,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名称。此刻,姚妈已经把斑鸠的下体,两条修长的腿掩映的三角区域上的内裤拉开,姚妈惊愕地说道:“天啊!这就是那个缅甸杂种带来的瘟疫!”于是,我看见姚妈逃到后花园把她从手上摘下来的白手套埋在了一株花椒树下。
那是我头一次看见姚妈独自掘开潮湿的、经历了一场秋雨的泥土地,也就是说,她不相信任何一个人,所以,她才决定亲自埋下那副手套。
仆人们送到斑鸠卧室中的饭菜一次又一次地原封不动地被送了出来,这意味着斑鸠在昏迷之中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进食了。我托一个仆人到驿镇买回来一些可口的糕点,想趁机给斑鸠送去,无论怎么说,我们都是从一个寨子里走出来的姐妹。当我趁着黄昏的微光溜入后花园时,在前门,在驿馆正门口,一支军队驻入了驿镇,镇长让人站在门口欢迎军队的到来,那是一支国军。一方面我们在欢迎国军的到来,又一方面姚妈嘱咐全体驿妓站在驿馆门口。这也是一种商业行为,很长时间以来,姚妈已经会利用各种各样的商业行为来为钱财铺垫通往驿馆的道路。
这一刻,恰好是我潜进后花园的时刻,在这个时间里,躺在后花园的斑鸠似乎已经被所有人遗忘了。此时我打开了门,一道曾经披满短暂的浮华和风尘的门。我感觉到了门上甚至已经有蜘蛛在织网,而斑鸠就在床上像条虫一样蠕动着。
斑鸠竟然醒来了,她仿佛寻找到了一个溺水者需要上岸攀缘的枕木。斑鸠在幻觉中抓住的是另一个人,是支撑她活下去的缅甸珠宝商人,斑鸠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微笑,她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他会从缅甸过来接我的,我会到缅甸的英国人殖民地去生活,我会的,他会赎我身的……”
姚妈忙完迎候国军进驻驿镇之后,她似乎又想起了斑鸠的存在。有一天,她唤我陪她到斑鸠的屋子里去看一看。
秋风瑟瑟之中我们走进了后花园,姚妈带我进了斑鸠的房间,斑鸠一看见姚妈就翻身而起想抓住姚妈的手,姚妈后退了几步对斑鸠说:“斑鸠啊斑鸠,不是姚妈不心疼你啊,而是你的身体不争气……”斑鸠此刻萎缩地坐在床上,她的痘疱已经比前几日增加了许多,斑鸠突然低声抽泣道:“姚妈,如果你能帮助我找到缅甸商人,他会为我治愈的。”姚妈叫了我一声,离开了后花园。
我已经预感到一种灾难已经在等待着斑鸠。傍晚时分,姚妈没有像以往一样站在驿馆门口迎候客人,我看见她在几个男仆之间走来走去,仿佛在预谋着什么诡计。
伪装记2
我和斑鸠鸽子是第一批被人贩子拐卖到驿馆的,用姚妈的话说我们是第一批开创者,也是第一批醒悟者,我们最大的醒悟就是积极地抛弃了与生俱来的灵魂,用肉体来卖身。然而,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同我一块儿走出岗寨的伙伴,就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将被男仆们放在麻袋里……我攀上了石榴树,我从小就具有攀缘树身的能力,也许是为了窥视世界,也许是为了藏住灵感和肉体。
几个男仆进了斑鸠的卧室,随即门便被掩上了,就连煤灯也在倏然之间熄灭了。几分钟以后,一个男人肩上扛着一只麻袋出了卧室,另外两个男仆紧跟着朝后门走去。从那一刻开始,斑鸠的门就被锁上了,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斑鸠就从驿馆中消失了。
……自从斑鸠落在那个看不见的土坑中后,我的肉身仿佛被凋零的落叶笼罩了一般,激不起任何生机盎然的情绪和热情。姚妈她笑眯眯地对我说:“军官马上就来了,几天以前,他已经研究过了花名册,他点名要了你……乌珍,我见过这个军官,很英武,是从军官学校毕业的。”
我没有拒绝,我迅速返回卧室,所有朝着我的声名奔赴而来的男人我都没法拒绝。人,也许只有像可怜的斑鸠那样在一个土坑中结束肉身的挣扎和灵性时,欲望才会离开我们。当我上好妆,舞着香帕下楼时,我又一次充满了一名驿妓的欲望: 从我体内上升着一种气息,也许是一种清澈如水的气息,也许是一种混沌的气息,我就是要占据驿馆第一枝花的头衔,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无法投身到辽阔无垠的世界之中去,那么,我乌珍就一定要在这个小舞台上成为主角。我绝不罢休,绝不可能像可怜的斑鸠那样被装在一只麻袋里,在气息未尽时被尘土覆盖住生命。
在姚妈的声音里,我感受到了一名驿妓的希望之光: 只有与男人接触,才可能寻到挣脱驿馆的未来,如果我拒绝去见男人,如果我每天置身在那寂静幽暗的琴房之中,就不会有人看见我,就绝不会有人来改变我的命运。
我叫乌珍,在1930年秋天的黄昏,我开始迎候着第三个男人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是1929年春天那个胆怯万分、焦躁不安地在姚妈的训练之下,刚刚出巢穴的幼妓,我似乎已经经历了一种生命过程: 在我的驿妓生涯中,利用自己的智慧出入于男人之中,此刻,我不再为任何男人保留我肉身的位置。
从来没有任何一个黄昏像1930年秋天的黄昏一样,呈现了我的放纵,呈现出我肉欲的敞开性,我的世界,那个装满灵魂的世界从此刻已经离我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名驿妓周身洋溢的媚俗和平庸,而这正是进入驿馆的男人们所需要的。
当青年军官靠近我时,我没有任何战栗,一种职业的习惯已经使我蜕变为玩偶,我纵欲的风情没有像我预料之中的那样迅速地燃烧起青年军官的欲火之情。他用双手捧起我的面颊看了又看,似乎我的面颊给他带来了某种片断似的回忆。
他终于说话了,他说翻开那本驿馆的花名册时,他看到了我的档案,同时看到了我的照片,许多年之前,他就开始寻找他的妹妹了,他听说他的妹妹做了妓女,每每途经妓院都要去寻找,当他发现我的照片酷似他的妹妹时,便前来会见我。
无可置疑,我不可能是他的妹妹,当他捧起我的面颊时,已经证实了这一点。他说他对肉体并没有多大兴趣,他每天接触的战争和死亡已经泯灭了他的肉欲之火……他说这些话时似乎是在宽慰我,在他的声音之下,我慢慢地丧失了一名驿妓的风姿,我给他沏茶,听他倾诉,就这样,我们到拂晓。
伪装记3
他叫黄家文,他是惟一没有在我肉体中栽植陷阱的男人。他不是每天都到驿馆,而是隔三差五来,先是到我的琴房,他似乎对乐器很敏感,包括我在其中无意识地弹错的某一个音符,他都会提出疑问。他似乎已经渐渐把我当作了消失了的小妹。
黄家文带我出门是为了让我呼吸到一种空气,为此,在一个黄昏上升的午夜,当一枚子弹擦过他耳朵时,他迅速地抽出了手枪,他把我推开,推到了一丛树荫之下,然后,一阵马蹄声逐渐远去,我看见黄家文寻找到了那枚弹头,他是幸运的,子弹差一点结束了他的生命。就在那天午夜,当我回到驿馆时,我并不知道有一个特殊身份的男人正等待着我,黄家文只把我送到驿馆门口就离开了,那枚子弹已经使他感觉到一种呼啸而来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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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惊魂未定之时,隐藏在我卧室中的男人已经吹灭了我手中那根被我划燃的火柴,他灼热的带着水烟筒的味道使我惊悸地叫了声白爷。他搂紧我腰肢说:“乌珍,跟我去吧!”还没有等我说完,他就让我穿上丝绸披风,强行地把我掠出了门。我知道在白爷和我之间,除了那种肉体关系之外,还隐藏着一种关系。
我无法解释这种关系,就像无法解释我为什么在如此快的节奏之下,在姚妈的目送之下离开。我想,白爷在进我的卧室之前一定见到了姚妈,所有的蛛丝马迹都难以逃脱姚妈的眼睛。姚妈具备了一个妇女的多面性,她可以在不同的场景,不同的气候,不同的味道,不同的情绪之下面对着不同身份的男人。面对男人的时候,她似乎从不气馁,也从不骄纵,面对男人,她似乎是一种热烈的、温暖怡人的利器,可以帮助男人的欲火搜寻到燃烧下去的火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