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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女公子这法子谁想出来的,阿梅抢道:杀豚分肉时,恰好有一块肥肉掉入一旁的火盆沿上,铁盆贴着肥肉,油脂渗出香气四溢,女公子这才想出来的——实则她当时正忙着与孩童玩耍,并未看见肥肉掉火盆,是事后女公子告诉她的。
“那些早吃完了,不过昨日杀了几只鸡,我以鸡腹脂熬了些鸡油出来,尝着味道也甚好。”苎笑道,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稀奇法子,早先也有人在炙烤肥肉时,将渗滴出的油脂接住拿来煮菜拌饭也很是美味,只是没想到煎过的鱼肉入汤会这般好吃,全无腥味。这法子好归好,就是太费柴薪和肥油了,若非宽裕之家也负担不起。
想到这里,她愈发觉得女公子聪慧过人,将来嫁婿掌家定是一把好手,外头那些难听的传闻必是那些贱人捏造出来坏夫人名声的——其实苎实是个精明妇人,若非忠心太过,往一厢情愿了想,早该瞧出俞采玲的不妥。
俞采玲闻言心中一凛,别以为古人笨,其实除了现代的见识,她并不比古人强到哪里去。熬猪油的法子她才教了一次,苎立刻举一反三学会了熬牛油鸡油鸭油,甚至试验着往里头加入姜片花椒茱萸等调味,制出香油和辣油来,还便于保存。如果不是有这么个聪明的妇人在,俞采玲早就对阿梅盘问此时的年号朝代这个身体的父母身家祖宗八代了。
“刚刚蒸熟了麦饭,浇上酱肉羹,配了鱼汤,女公子多用些。”苎看着俞采玲的目光慈爱的简直能化出水来了。
此地饮食流行拌饭和盖浇饭,常将肉羹或菜羹浇在蒸熟的饭上便是一顿,富裕人家还会配些炙烤的鱼肉或小菜佐餐。俞采玲本就喜欢阿苎的手艺,便做出略羞的样子,低头进屋净手等吃饭。
午食果然香甜可口,酱肉羹拌饭浓郁扑鼻,菌菇鱼汤清爽鲜美,不单几个小的,便是符乙符登父子也吃的胃口大开;原本时人一日只用两餐,不过俞采玲大病初愈,苎恨不能一日五顿给她进补,自然也便宜了阿梅姐弟,两张小脸儿这几日吃的油光水滑的。
饭后,捧着一只甜蜜的柑橘,烤着暖洋洋的炉火,听着阿梅叽叽喳喳的讲乡野中的八卦,俞采玲顿时觉得这日子也不坏,这罚不妨一直受下去。
谁知苎忽道:“明日府中将会有人来接女公子回去。”这话顿如一瓢冷水浇在俞采玲头上,她楞了半天,却不知从何问起。
所谓寡言和饶舌的区别在于,如果俞采玲泫然欲泣的说一句:“我想我阿父阿母了。”饶舌的人会顺势把俞采玲的老豆老母从相识相恋成亲生子一直八到怎么离了女儿,而寡言的人,如阿苎,要么默默低头不发一言,要么沉沉叹一句“是呀”。
若俞采玲故作孺慕的问:“苎,你知道我阿父阿母是怎样的人吗?”苎就会中规中矩的回一句‘主家的事,咱们做奴婢的怎敢多言’,别的再没多一句。以至于俞采玲连这身子的老豆老母是活着还是挂了都不知道。
类似的旁敲侧击,这些日子俞采玲不知试过几次了。可她又不敢直问——问现在府中谁当权吗,问谁来管她的日常起居吗,问她亲爹亲娘的情况吗,聪明人一听就知道不对了,何况像苎这样水晶心肝的人。
看俞采玲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苎心有不忍,想要告诉她些事,却想起夫人嘱托不敢多言,低声道:“女公子不要怕,此去把心定下来,该如何便如何。”
俞采玲定定的看着苎,心道必须直接问了,可脸上却装得可怜,戚戚然道:“苎,我真的犯了那么大的过错吗。”这句话问的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她都忍不住给自己点个赞。
苎愤慨道:“女公子有什么错!一没杀人放火,二无偷盗强取。”
不是刑事案件就好,民事诉讼能对未成年人罚出什么花来,俞采玲松了口气,含糊的可怜道:“那……为何罚我至此。”
苎怒道:“那些都不是好人!欺负女公子没有……”她狠狠刹车,吐了口气,道:“女公子放心,她们不敢对你放肆的。”
难道这个身子的爹娘真挂了?!俞采玲疑惑,她听出苎想说什么却忍住了,很是扼腕,想了半天,只好低声道:“我怕我这回去,会没命的。”
想到十几日前病得奄奄一息的女孩,苎叹了口气,握住俞采玲的手,道:“婢子最后道一句,谁也不敢动女公子的性命的。”她还是忍不住漏了口风。
俞采玲心里有底了。
当日下午听着苎一家众人在外头叮了哐啷忙了半天,当夜再饱饱睡了一觉,次日起床就发现整个小院又不一样了,那些温馨贴心的日用家什都不见了,灶间的瓶瓶罐罐酱料饴盐都少了一大半,整个院子显得冷冷清清——尤其要紧的,符乙符登父子天不亮就走了。
谁知府里来人迟迟不来,一直到俞采玲刚睡下午寝时才见两辆马车姗姗来迟,苎心中鄙夷:从府中到此处不过半日的路程,倘若天不亮就出发,午前就该到了,显是那贱妇的心腹们早已养懒散了,直到日上枝头才出发的。
俞采玲是睡得迷迷糊糊被拉上车驾的,苎本欲再嘱托几句,可惜众人目光下只好作罢,倒是阿梅阿亮依依不舍。车内本是堆锦积绣,熏炉被褥一样不缺,可惜古代马车没有防震设备,不过两炷香的功夫俞采玲就被彻底震醒了,听一个絮絮叨叨的尖利女声从上车开始便不住的说话——其实是一直在数落她如何如何没有淑女风范,如何如何桀骜难管教,她家夫人如何如何辛苦教养云云。
俞采玲抬头看看这干瘦妇人,眯起眼,她适才听苎叫她“李管妇”。她很不喜欢这妇人;李管妇看看俞采玲,显然她也不喜欢自己。
李管妇一身深蓝曲裾深衣,腰间倒围了一套猩红色锦缎腰带,上头缀了不少金银,与日常只在脖后绾了一个圆髻的苎不同,她的头发足足绕了三个大髻,鬓边两个髻呈弯月状垂在耳边,头顶一个三角髻耸得老高,狠狠直插了三支粗壮的金钗,好像三炷香一般,脸上的白粉没有一斤也有八两。俞采玲对这个年代的审美绝望了,再次担心自己的长相。
“……适才我说的话,四娘子可听清了!”李管妇声音愈发尖利了。
俞采玲也不悦了,她又不是什么和善人,幼时父母离异后她本想当古惑十三妹来着,谁知道行差踏错读了大学当了良民。
“没听清。”她淡淡的扯平宽大的袖子。
李管妇一肚子火,本想俞采玲在乡野间吃了这许多天的苦头已然老实了,没想到还这般难伺候,只得强压怒气,捡要紧的说:“我说,夫人宽大,已原宥了四娘子犯的过错,这回四娘子回去,可要乖乖听夫人的话。”
俞采玲眯起眼睛,她这人很讲道理,谁对她好,她便硬气不起来,要多乖顺有多乖顺,谁要是对她横,那她也不会客气,她到这个破地方可不是来忍气吞声的,大不了要命一条,回去重新投胎!
“那么多夫人,哪个夫人?”夫你爸爸十八代祖宗的人!干嘛不叫妈妈桑!
“夫人便是是你叔母!”李管妇拔高声音,“你连你叔母是谁都不知道了!”
“自然知道。”俞采玲皮笑肉不笑,“叔父的老阿母嘛!”
“你,你……”李管妇险些没厥过去,手指指着俞采玲不住发抖:“你可知何为孝悌,何为温良恭俭?!如此出言不逊,莫非还想挨罚!”
她颇觉得奇怪,这女孩也算她自小看大的,最是欺软怕硬,对着下人蛮横霸道,可一对上比她更厉害的就软了。这些年夫人每重罚她一次,回去再多加笼络抚慰,她便更听话些。
俞采玲眉头一挑,道:“我大病一场,险些没死了,凡事也看开了,我就是这个性子,你要拿捏到我头上来,休想!有本事就别来接我!我现在下车就回去!”
这十几天她也没有白待,日日出门看乡野风情,听妇孺家长里短,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贵族与民间的社会风气总不会割裂太过。这片乡野本就是几个豪门贵族的私产田庄交汇之处,短短这些日子,她已听说乡农们说主家故事中有三桩绝婚四桩改嫁,还有一桩新婚夫妻互殴——她隐隐觉得此地民风粗狂豪迈,礼法远不如她所知道的古代那么森严。
李管妇见女孩凶蛮,赶紧打出长辈牌,高声道:“你阿父阿母不管你了,你叔母教养你这十年,日里夜里,何其辛苦,你竟这般不逊!”
听了这话,俞采玲第一个反应是‘原来这身子的老爹老娘没死呀’,第二个反应是‘难道殊途同归,这个身子也是自幼父母离婚的命’?
俞父俞母是改开后镇上第一对离婚的,虽然之后又有许多对离婚,可当时小镇人们的议论度却是空前绝后的,连累得还在幼儿园的俞采玲天天被人指指点点。她没被舆论压得自卑胆小,反而奇葩的反向进化,练出了一副厚脸皮一个硬心肠。
俞采玲拔下簪子,啪的挑开案几上的小手炉盖,裹袖拿起手炉,摆出小太妹的派头,恶狠狠道:“你这个贱婢,信不信我把这炭火泼到你脸上?!”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是个吐槽党,而且脾气不好。
本文慢热,五章之后才会打起来,心急的可以养养再看。
第3章
李管妇看看那隐隐闪着火光的炭火,张口结舌——现在她开始觉得粗鄙蛮横的四娘子又熟悉起来了,以前她发脾气打骂奴婢也是这幅样子。不过她以前可从不敢对自己这样呀,生了一次大病,反而胆子大了?
俞采玲看她了一会儿,冷笑着放下手炉,回手插簪,冷冷道:“你再敢跟我多说一句无礼的话,我就跳下车,是死是活都绝不跟你回去。”若她没几分厉害,跟着寡居的老祖母生活的小姑娘没爹没娘,便是有大伯父,也教镇上人欺负死了。
“你,你……!”李管妇楞了半天,原本做奴婢的给主家骂了也是常事,可这四娘子素来是巴结讨好自己的。
正想骂回去,想起眼下的情形,李管妇不由得闭上嘴。
其实前面听到“大病一场险些没命”时她就心虚了,这事原是她的不妥,夫人当初可没叫她送了四娘子的小命。原本夫人预备用几个月功夫慢慢炮制这丫头,先叫她狠狠吃些苦头,再用数月慢慢贴心贴肺的温抚之,好叫四娘子在亲爹娘回来之前彻底服帖了自己,谁知那对头这般狡诈,信中说的还要几月方能返回,昨日却忽带口信说这几日就到。她们顿时措手不及。如今这可怎么办才好?李管妇也有些傻眼。
看着俞采玲倔强的面孔,李管妇只能忍下这口气,暗想着待回去了让夫人收拾你云云。
俞采玲不去管她,自顾自的找了个抱枕靠着假寐,心中想起当日在乡里听见的一桩典故:传前朝某人被豪强所害,仇家知道富贾膝下无子无侄,女儿已经出嫁生子,不由得暗暗高兴,谁知该出嫁女负刀寻仇,终将仇家砍死在都亭之中,然后去尊长跟前认罪伏法。结果该地的刺史太守一齐上表朝廷秉奏该女子的义烈行为,不但大赦放回,还刻石立碑以显天下。
这与她印象中的古代大不相同。
她印象中,封建礼法女子的约束条例那是要一勺给一盆,要一簸箕给一箩筐,大至妇德妇容,小至走一步路要跨几公分说一句话能抬头几寸高,都宛如国际度量衡一般有明确严格的规定,妇女们被管制得毫无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