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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登的本意是想叫女公子知道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负隅顽抗不如端正态度,诚心诚意去认错,然后母女和好。
谁知,少商的思路却是‘坦白从宽,劳改搬砖,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说实话,她还是很珍惜自己这身皮肉的,别是没被尹姁娥打到,反而折在萧夫人手里。她一时心慌,决意像小时候那样先出去避避风头。
符登起先大惊失色,很是阻止了一番,见小女公子心意已定,就只能护卫着她一道出门。两人从程府侧门出去,仓促之间,符登还记得牵出两匹马来,可是一直走出五六十丈,少商才发现这番举动十分不妙。
首先,她不会骑马。
其次,她身上没穿外出的皮裘大袄,脚上蹬的还是那双浅碧色的软底绣花翘头履。
再次,外面温度是零下,而且又下起雪来了。
最后,这里不是老家的弄堂——街口有馄饨摊,街边有油墩子摊,街尾有臭豆腐摊,多走几步,还有大姐头开的录像厅。
眼下已近黄昏,远远近近的屋顶上炊烟冒起,街上人烟稀少,可供暂时落脚的食肆客栈什么的要在规定的坊间才有,不会像后世那样,街上随处可见。
——她和符登面面相觑,符登十分羞愧自己行事不周。
少商倒没怪他,符乙和阿苎是培养儿子做军士的,不是公子们随身的伴当。于是,她犹豫起来,自己是否该老老实实回家,哪怕被打一顿也比得一场风寒强。
话说,她也已经习惯有婢女随侍的日子了,上辈子出门她哪敢不带钥匙钱包呀,如今倒好,不论刮风下雨落雪,自有跟在身后的婢女忙不迭的给她打伞披衣嘘寒问暖。
真是由奢入俭难呀。
少商自嘲一笑,正打算投降回家,却听一阵熟悉的马车铃声……
“程少商!”——以及更加熟悉的年轻男人的声音。
少商抬头去看,只见袁慎披着毛皮兜风,从袁家那辆华丽的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雪白的面孔被冻出一层浅浅的嫣红。他一看见少商甚为喜悦,随即又忧道:“你怎么才穿这么点,快进马车来!”
符登略迟疑,那日程家宴客,他亦见过袁慎,虽知其不是歹人,但毕竟……
少商却不管这许多,连忙上前几步,三两下爬上袁府马车,袁慎笑吟吟避开身子让她进去。坐在车头的那位驾夫还很贴心的扔了件毛毡披风给符登,符登默默接过披在身上,然后翻身上马,手牵着另一匹马,慢慢随行在车边,心里担忧小女公子的身体,他犹记得数月前母亲何等辛苦才救回她的小命。
少商的情形的确不大好,这具身体的单薄程度超过她的预料,才这么短短一阵,她已冻的从指尖到心腔都结冰了一般。幸而世家公子的车驾不但外表华丽,厢内也是应有尽有——书案,靠几,羊皮壁灯,精美镂刻的白铁桐木制成的小小火盆,连厢壁都覆了一层柔软的锦缎丝绒,可惜少商的指尖已经冻僵了,摸不出那适意的触感。
袁慎皱着眉看她,小小的女孩冻的瑟瑟发抖,鬓发上的细雪融化后微微濡湿,不过因为被打的鼻青脸肿,倒看不出她脸色如何了。
他手臂一动,很想将自己身上的皮裘披到少商身上去,又觉得过于冒昧了,没想到少商已经自发自动的扯过铺在壁板上的一条羊毛绒毯抱着在怀中。
袁慎默然,松开拈着皮裘的手指:“你想去哪儿?”
“阿母要打我,我躲出来了。”少商尽可能的靠近火盆取暖,愁眉苦脸道,“谁知什么都没带,要不还是回去。”
袁慎皱眉道:“先别回去了。我们走一会儿。”实在不行,他倒有几处别庄可供躲避,不过,这样并不妥……
少商赶紧点头,她也需要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袁慎捡过火盆旁的铁叉,缓缓拨动炭火:“……你这苦肉计使的不错。我离开尹府前,已听说尹娘子身体不适,没有在筵席上现身。”其实是他特意打听来的。
少商终于缓过一口气,坚决不认:“什么苦肉计。我年少气盛,受不得尹娘子的气,这才失了分寸。袁公子慎言。”
袁慎放下铁叉,迟疑了片刻,从身后的暖巢中拎出一个玄鸟纹路的阔口漆器酒壶,他想了想,倒出半杯温热的米酒,然后递给少商。
少商不耐烦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一手压着绒毛毯子,一手接过双耳杯,手腕翻动一饮而尽。立志做太妹的,怎能不会喝酒。初中之前她已经尝过啤酒,黄酒,白酒,以及掺了糖的冒牌葡萄酒;这么一点点米酒当然不在话下——
“咳咳……咳……”少商剧烈咳嗽,险些咳出眼泪来。好,她又忘记了。
袁慎又好气又好笑,手掌张开又捏紧,忍着没去拍女孩的背。
“……既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又何必出此下策。”他低声道,“那尹娘子固然受到了责罚,可你难道就全身而退了。”
少商咳的半死不活,抬头冷笑:“‘全身而退’是有依仗之人才能说的话,袁公子你觉得我像吗?”她就不相信像袁慎这样走一步看三步的主会没有打听过她的情形。
谁知袁慎却淡淡道:“这世上之人,并非个个都有父母亲缘。既生到了这世上,自要奋力好好活着。”
少商心下郁闷:她有好好活着呀,不论是太妹还是尖子生,上辈子她每一天都有好好努力呀,眼看前程似锦,谁知老天爷让她又重新来过!
袁慎见她不语,温言道:“过去就过去了,这回也不见得全错了。以后若非与你程家有过节的,想来也不会故意为难你。”
少商勉强的点点头,这才问起:“对了,你怎么会在我家门口?”她家又不是市坊,左右住的不是富贾就是新晋文武。
谁知袁慎不答,反而顾左右道:“其实,今日我还有话要与你说,原本家母想过两日邀程家女眷过府赏梅,谁知……”
“赏梅?你母亲不是从不过问俗务的吗。”少商大奇。
要说袁夫人也是都城里的奇景之一。一等封疆大吏的诰命夫人,娘家夫家俱是世家豪族,也不知怎么了,扬言要避世修道。不见客,不宴客,连宫宴都托病不去,除了没办法偶尔需要进宫领赏谢赐,几乎没人有机会见到她,其隐居程度只比世外高人严神仙差一点点。
夸张点说,袁府距今最近一次的大型宴请外客,是袁大公子的周岁宴。这些年来,除了零星招待亲朋的小家宴,连袁慎的冠礼都是在老师家中办的。
袁慎板着脸:“没规矩,人家和你说话时怎好打断。”瞪着少商讪讪的闭嘴,他继续道,“原本家母要邀汝母过府一聚,可陛下后日要东巡,急召恩师与我随驾,只能等我回来后了……”他看似随意的去盯女孩的反应。
谁知少商思路清奇:“咦?你要出门,家里就不能设宴了?……你家是你在管呀!”
她心里嘀咕难道程老爹发展前途这么好,袁家也要来结交?同时指着眼前的年轻男子,调笑道:“既然你母亲不爱管事,你为何不早些娶妻,也免得这些不便?”
袁慎心道:哪里无人张罗,幼时有个族中叔母帮着料理这些的,谁知那族叔母管了几年,渐渐养大了心,不但手脚不干净,还敢私自攀连别家贵眷。
逐走那族叔母后,他小小年纪就自己管理府中庶务了——提领新管事,规治新章程,其实也不甚难。不过等他在朝堂渐渐崭露头角,人际应酬的需求越来越大,才发觉的确不方便。
袁慎故作薄怒,道:“你以为娶妻是买菜还是挑瓜?结两姓之好不说,吾妇将来是胶东袁氏的宗妇,自然要端庄贤淑,怜弱恤老,更别说祭祀宾客,首领诸介妇……”
看他一脸挑剔的模样,少商腹诽:你妈也是宗妇,天子脚下都能隐居十几年,都快修道成仙了,不也好好的?不过她心里也知道,袁夫人这样必有隐情,前几十年天下大乱,天晓得发生了什么。
“行,袁公子您金尊玉贵,新妇自要这天底下最最好的,您慢慢挑。”她凉凉道。
袁慎瞪着少商,重重道:“……尤其要紧的,必得练达宽仁,明辨是非,绝不能像你似的,一言不合,拔拳相向!回头将满府宾客都打跑了怎办?”
少商先是想讥讽回去,随后又隐隐觉得不对——这是调戏吗?
不等她想明白张嘴,却听外面传来一阵‘少商,少商’的高声呼声,她微微一愣,随即辨出声音,不由得脱口而出:“是我次兄!”
想到程颂来追自己,必然是家中之事有结论了,少商喜出望外,不等袁慎反应,就自己七手八脚爬出马车。只见骑行在旁的符登也是一脸喜色(他真不知道怎么处理离家出走的女公子呀),大声呼叫‘二公子我们在这儿’,并叫停了驾夫。
少商双脚稳稳落地,回头向探出车厢的袁慎屈膝行礼,笑道:“多谢公子相救,不然等我家次兄来找我时,我早就冻死啦!”
说完就扭头要走,袁慎却叫住了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罐子,递到少商手中,低声道:“这是家中药师所制的紫玉膏,你……擦到伤处……”
这次不等女孩告别,袁慎轻轻喝令一声,那驾夫就驱马而走。
少商呆呆站在原处,两手捧着那只白玉罐子,上面还留着那人的体温——所以,其实他是特意在程府附近溜达,想要给她送伤药,顺便告别?
不一会儿,程颂已循着符登的叫声过来了。
少商回头去看,顿时眉开眼笑,要说还是自家兄弟靠谱,原来程颂特意不骑马,赶了辆小巧的安车出来。
“你这傻姑子!这么大冷天,穿这样单薄就出来了,还不如回家去挨母亲一顿打呢!”程颂大声训斥,恨铁不成钢,从马车上拎下一件程少宫的貂皮袄子覆在少商身上,又回头吩咐车驾旁的随从,“你去寻大公子和三公子,女公子我找到了,叫他们放心回府罢。”
“阿登,你也是傻的,女公子不会骑马你不知道啊!”程颂一掌拍符登背上,说完又奇道,“少商不会骑马,那你俩是如何走这么远的?”他上下打量幼妹的气色,看起来不像冻坏的样子。
符登动了动嘴唇,没敢说话,只去瞥自家女公子。
少商笑呵呵的披上袄子,顺手将那白玉罐子塞进怀里,然后一脸不在意道:“……出家门口没多久,我遇上善见公子了的车驾,善见公子好心,就搭了我一程……次兄不信,就问阿登,这是真的!”
程颂扭头,符登赶紧点头称是。程颂心下疑惑:“善见公子这样热忱?”
少商穿好了袄子,开始往马车上爬:“人家好心你也怀疑,你说,他能贪图我们程家什么?难不成贪图我的容貌?!”她指着自己的肿如猪头的脸,“不然,你去告诉大家好了。”
“算了!这事还是别叫阿母知道的好。”程颂想起母女大战就头痛,人家家里不过一头母老虎,他家里有两头,逮着机会搭上故事对上暗号就要大吵一回。
既然不能让萧夫人知道,那么其余长辈最好也别说了,程颂想了想,决意只告诉口风紧的长兄程咏。
少商爬到驾夫的位置上,讨好的问道:“次兄,阿母气消了罢,咱们回家。”
程颂不理这问题,反问道:“你搭着袁家的车,原本想去哪儿?”
“去德辉坊寻间食肆,边吃边等等看。说不定阿母看我跑了,就不打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