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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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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终于要分开了。

梦不深,以致于他自己都能感觉那是个梦。照理说,既然是梦,他就可以说“嘉嘉别怕,以后一切有哥哥”;告诉她他一到周末就会去看她,然后下个周末、再下个周末,一定不让她孤单;告诉她他会带她去看周星驰的电影,而不让她跟她妈去,被那个好强而倒霉的女人骂成小扫帚星;告诉她即使有人那么骂,也不是真的,她是北斗星最亮的那一颗。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在梦里,他的舌头却仿佛被什么缚住了,该说的一句也没说,他还是站在七路车站的路牌下,朝她微笑着挥挥手,眼看着她也微笑着慢慢被汽车带走。他们之间,是车窗玻璃水汽上的两排脚印。他瞪着眼睛几乎要流泪,却仍然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

那是他做过最绝望的一个梦。从此之后,赵允嘉再也没有在他的梦境里出现过。

第二天,下班回家,向晓欧正坐在桌前,把一张支票放进一张卡片,看见他进门,站起来,“你看。”

那是给赵允嘉的五千美元,夹在一张精致的礼卡中,卡片上用花体烫金英文写着“喜得贵子”,印了一个可爱的婴儿。

“午饭的时候在我们公司楼下礼品店里买的,还不错吧。”

他翻了翻,“很漂亮。”又看看她,“谢谢你。”他真心实意地说。

“你的妹妹不也就是我的妹妹。”她微笑着说。她眼睛有点发红,精神却不错。

当时已惘然(143)

两月底,赵允嘉如期生了个男孩。他在电话里恭喜她,问,“像爸爸还是像妈妈?”

“看过的人都说同他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笑着回答,“好像只有鼻子像我,偏偏我鼻子长得又不挺。”

“名字起了吗?”

“叫钟嘉康,英文名字Andrew。嘉是我的嘉,‘康’就是希望一辈子都健健康康,像不像香港电视剧里的人名?”允嘉在电话里说,“他本来说要叫钟嘉富,我觉得太难听了,阿富阿富,像在叫小狗。”

“那Andrew呢?”

“就是安德鲁王子,家豪说英国皇室的人看来看去,他最‘叻仔’,”她笑着学老公的广东话,转个话题,“对了,谢谢你们寄来的钱。”

“已经收到了?”

“昨天下午收到的,”她顿了一顿,声音轻了一些,“太多了啦。”

“应该的。”

“家豪看见支票吓了一跳,说你堂哥堂嫂怎么这么阔气,我说他们都在纽约大公司大银行上班,赚很多钱的。”允嘉无意的这句话听在他耳朵里,有种难言的味道。鉴成仿佛看见她同她的丈夫抱着孩子坐在床头,看着一张支票感叹,却毫不知情这张支票背后有过一番图穷匕见式的较量。

“你跟他说我是你堂哥?”过一会儿,他问。

她静默了一会儿,“嗯”了一声,“行吗?”

“行啊,”他说,随后笑了,“不过,那样的话,你爸和我爸岂不成了兄弟。”

她也笑了,“反正大家都隔得老远,也无所谓,”过一会,又轻轻地说,“结婚的时候,以前的事没跟他说…其实没什么,就是觉得麻烦,所以一直都没说…”

放下电话,他默默地陷进沙发里,坐了很久。他猜测着允嘉的丈夫会是怎样一个人。根据她说的片段,很可能就像个典型的中餐馆老板,身材粗壮,面色红润,精力充沛,天天凌晨起床安排进货,在店里一待十几个小时,厨房缺人顶厨房,楼面缺人顶楼面,外卖缺人顶外卖,高峰时间扯着洪亮的嗓子站在厨房门口吆喝“古老肉柠檬鸡炒什菜各样上一盘四号桌单要的素春卷赶快上啦”。哪里都不缺人,就泡杯铁观音,笑眯眯坐在角落边一张空台前,边休息边观察人头涌动的店堂,看进门的客人是否有人招呼,夥计态度是否殷勤,上菜是否及时,有人同他说话,便铺排出一脸喜气,时不时还会伸手在桌布上擦一下。最近这个人春风得意,年轻漂亮的老板娘生了个大胖儿子,长得同他一模一样,香火有续,祖业有承,他觉得自己的佛没有白拜,或许一声令下给当天所有客人打个八五折再送杯饮料,给夥计们出“双粮”。收工以后看看电视,把英国皇室成员打量一圈,好像还是安德鲁王子最顺眼,灵机一动,有了,我儿子就叫安德鲁。

允嘉几乎每句话都提到他,看来是很爱他的。这么一个勤劳、实心、带点侉气而不失可爱的人,就是他的妹夫,不,他的堂妹夫。

她大概又说谎了。算了,怎么方便就怎么说吧。

她会把那五千美元存起来,作为小安将来的学费。小安最像母亲的地方是鼻子,可以想得见,那会是个小小的,扁平的狮子鼻,鼻翼圆溜溜的,谁看了都不由想伸手去刮一下。

向晓欧的哥嫂最终重归于好,也算“置于死地而后生”:学校放暑假,顾洁真的带着小敏不辞而别回娘家去住,这一来两家人都进入“橙色状态”。向晓欧的妈忍无可忍扇了儿子两个大耳光“你还认我这个娘就马上去把小顾请回来”,向晓欧也在电话里骂了哥哥一顿;顾家虽占理却更着急,乡下消息传得快,出嫁的姑奶奶带着孩子“完璧归赵”一天之内四邻八舍都知道,这门婚事原本就有点高攀,一赌气真离了,就算再嫁,多半也是下坡,难找到向晓舟那样条件的,于是一边倒反过来劝起顾洁;老婆再不好,骨肉总是自己的,女儿电话里一句“爸爸我想你”听得向晓舟眼泪汪汪,顾洁思前想后,念起丈夫的好处,加上周围亲戚的压力,慢慢地也就动摇了。

总而言之,等向晓舟被他妈押着出现在顾家门口负荆请罪的时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像是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结束,可贵的只是和平,至于它是为了什么,已经少有人记得。那位俄国大文豪多半就是和老婆吵架吵得灰头土脸之后找到的灵感。

小安德鲁百日的时候,允嘉发来几张照片,现在她学会了用电脑,一般就用邮件和鉴成联络。孩子长得虎头虎脑,很可爱。在邮件最后,她提出请鉴成帮忙给一个亲戚家的孩子起个中文名字,“是个女孩子,英文名已经起好了,叫Aster,就是星星的意思,她也姓钟,家里人中文不大好。”

许鉴成从办公室的窗户抬头望出去,曼哈顿的夜幕已经降临,对面的楼群亮着一盏盏灯,在楼群间的空隙中,调皮而温柔地闪动着一点点星光。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跳动着,“叫‘宇辰’怎么样?宇宙里的星辰。”

下楼的时候,他还在想着“钟宇辰”。那是一个好名字。

当时已惘然(144)

两天后,赵允嘉回信,说“孩子的父母很喜欢这个名字,谢谢你。”

之后几年有些变化:许鉴成随大流升了一级,然后瞎猫碰到死耗子,跟着一位飞黄腾达的上司调去公司另一个机构,论职位等于又升一级,大公司机构繁复,朝上看看,勾心斗角得水泼不进,他也不是很会钻营的人,当初上司看中他也无非因为老实肯干、专业过硬,会是个可靠的下属,先给了好处,便经常派一些需要到处跑的差事,辛苦的是他,报上去成绩却往往被人家占了先;向晓欧对这点很不满意“你老板是帮过你,可总不能一直把你当长工吧”,她第一年业绩一般,第二年中旬做了个十分漂亮的案例,从此被刮目相看,上司让她参加和亚特兰大分行的一个项目,这对新人是很难得的机会,照这个趋势,发展得好,独当一面指日可待,她说 “机遇总是光顾有准备的头脑”。

生活上也有一些改变:后妈当年临走时给他缝的内衣短裤某天被向晓欧扔进了废物箱,换成了裤腰上印着英文字母的那种,打头的不是C便是Z;他们习惯了把咖啡叫做espresso,把加了伴侣的咖啡叫做latte,把可乐叫做soda,把电视节目叫做show,知道了买衣服坚决不能去Walmart,打开衣柜几乎每件衬衫的扣子都是贝母做的,高兴时不说“爽”而说cool,吓了一跳不说“我的妈”而说Oh my god;当年半夜下楼在冷风里跑两个街区的尴尬再没发生过,床边的抽屉里放着大盒装Durex,许鉴成老出差,向晓欧也常跑亚特兰大,一盒能用上个年把。

虽然辛苦,起码有了经济基础,心里也定了许多。他们买了辆新车,许鉴成想买雅格,因为一直记得刚来美国时那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本田车,向晓欧坚决反对,理由是“丰田和本田一看就知道是中国人开的”,两个人商量再三,最后还是买了一辆低价位的宝马。

开着新车回家时,向晓欧调着车上的CD,笑着问他,“记不记得我来美国的时候你去机场接我的样子”,然后感叹“当时真可怜,就那么辆破车我也高兴得要命,当时BMW连听也没听说过”,她往坐椅上一靠,惬意地开大空调,“下次再买车就买辆奥迪吧”。

他正开着车冲过一个黄灯,听见向晓欧这句话,莫名地心里一凛,他转过头去看看她,她也看看他,“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他说,接着把车往前开。

他早就明白向晓欧不是一个恋旧的人,她只喜欢朝前看。这无可厚非,只是有时隐隐有些心酸:他珍惜的往事,她好像并不当回事。

他们终于在长岛买下房子,是咬着牙背了很大一笔贷款的。虽然不大,还是实现了:长岛的房子,好区,环境优美,有海景。没错,在天气晴朗、能见度高的日子里,在他家后院搭个小板凳站在上头,向着东南方向眺望,越过大片的屋顶,远远能看见地平线上一条宽约五毫米淡蓝色的边,当然有个四倍望远镜可以看得更清楚。没错,那就是海,如假包换。

生活动荡的时候,总是想着要早点安定下来,可一旦安定下来,日子就不知不觉越过越快,像喝白开水,没来得及留下什么味道,已经滚落了喉。

小安德鲁一周岁的时候,赵允嘉写信告诉他,酒吧开张了,后面一个大大的笑脸,他回信“恭喜发财”。

现在他和赵允嘉偶尔通电子邮件或者打电话,说说近况,也开开玩笑,像老朋友一样,她说店铺酒吧儿子老公英国的气候布莱顿的海鲜,他说工作出差老婆纽约的冬天美国的经济。当然,有些话题双方都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

向晓欧有他电子邮件信箱的密码,允嘉的邮件他都留在那里,不知她看过没有,看过也不要紧,反正内容都光明正大得几乎乏味。

但是,几次电话里他想说“有空来美国玩”却总也没说出口,她也从没提过让他们去英国玩。

三十岁那年的生日,向晓欧送给他一只爱马仕手表,“你那块表太旧了,戴出去人家会笑,男人的手表相当于女人的戒指,不好还不如不戴”。

他手上那块表已经换过几回表带,的确太旧了,特别是今年以来,走得越来越慢,按时上发条还是每天会慢个把钟。他脱下表,想了好一会儿,最后打开当年出国时带的皮箱,从里层取出一个Zippo打火机的黑盒子,盒子里倒出一颗小小的水钻,尽管一直知道它在那里,水钻碰触手心的一刹那,还是像是遥远岁月里滚出的一滴眼泪,掉进了他心里深深的湖。

他把手表和水钻一同放进了打火机盒子。

他送给向晓欧一只蒂凡妮的戒指,向晓欧挑的式样,她想来想去,拣了一款宽白金指环里面平嵌一粒三分之一克拉钻石的,“听人说戒指刻花或者有钻石凸出来,将来给孩子洗澡会很麻烦,弄不好还会把小孩的皮肤划开。”

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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