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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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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嘉早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后妈去了深圳后,他就和她失去联络,上次回国给赵诗人的地址也是旧的。

嘉嘉走了那么久,他居然今天才知道。

十月二十六号晚上十点二十分,美国时间下午五点二十分,他在心里一遍遍机械地念叨那个时刻。当时,他在干什么?他在哪里?

突然,像有一道闪电在眼前划过,他猛地站起来,跑进书房,打开电脑,调出去年十月底从洛杉矶回纽约的机票记录,那次回来,就是十月二十六号,降落时间是四点三十分。

他记得那回飞机晚点了足足一个小时,美国时间下午五点二十分,他应该还在空中。

他记得那天,在肯尼迪机场上空,飞机一遍遍地盘旋,就是不肯降落,他头上那块疤突然没来由地痛了起来。

许鉴成伸手摸摸额头,什么反应也没有。那一次,是那块疤最后一次作痛。

会是偶然吗?还是注定的感应?

有人说,一个人离开世界,灵魂会收集从前的脚印。陆地有海洋分隔,天空却是相连的。会不会是她的灵魂在即将离去之时,从世界的那一头千里迢迢而来,在他的头上踩下最后一个脚印?

那是她在他身上留下的记印,所以她要再看一看。那天,他的疤痛了很久;她是不是有点舍不得?

当时已惘然(159)

他坐在书桌前看天色渐渐暗下来,太阳一抖身掉到了远处的屋顶下。还是冬天,天黑得早,对街的人家一户一户点起了灯。丈母娘在厨房里做晚饭,锅碗声响个不停,向晓欧今天去健身,要七点多才回来。

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允嘉问他,“你什么时候再到英国来?”

他为什么不去呢?当时去了,无论发生什么,结局如何,最起码可以多见她一面。

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保重”,他说“你也保重”;她叫他保重,自己怎么会弄成了那样?

他猛地一把推开椅子站起来,把书桌上一叠书本文件齐刷刷地朝地上扫去,然后又是一叠,再一叠,有些书很大,掉到地上“扑通通”作响,他却还像觉得响声不够,抬脚用力地把它们朝房间四处的角落踢过去,一本本撞到墙停住为止,仿佛那些书就是他自己。

向晓欧推门进来叫他去吃饭时,惊讶地张开了嘴,“你…怎么了?”

他从满地乱七八糟的书中间慢慢回过头,看着她,无力地说,“她死了。”

“她?”

“赵允嘉死了。”

那天他没去吃晚饭,一直坐在书房的黑暗里。门虚掩着,隐隐能听得见客厅那边饭桌上丈母娘在和向晓欧说话。

“哎哟,怎么会这样?”丈母娘很震惊的声音,“多大年纪?”

“比鉴成小几岁,应该…三十岁吧。”

二十九岁,他在心里说。允嘉小他四岁,还在的话,应该三十岁,可是她不在了。

今年他三十四,她还是二十九。她再也到不了三十岁;十八岁的时候她说女人二十一岁最漂亮,到三十就老了;她永远也不会老。

那时候她想当明星,想嫁有钱人,想如何如何,他觉得她做什么事都急不可耐。会不会是命里注定她只有二十九年,所以一生都被时间鞭策着?

“啧啧…”丈母娘长叹了一口气,“白发人送黑发人啊,从前看她演的电视,小姑娘长得蛮漂亮的,怎么…”又叹一口气,“作孽啊。”

外间静默一会儿,她们开始讲别的话题。向晓欧叫她妈以后做番茄炒蛋不要用蛋黄,光用蛋白。

“那哪能吃呀?”

“习惯了就好,蛋黄吃下去都是胆固醇。”

“蛋黄呢?”

“扔掉吧。”

“那多可惜。”

“美国鸡蛋最便宜了。”

“对了,隔壁陈先生的爸爸说法拉盛有家中餐馆的桂花酒酿圆子做得很正宗,我把地址抄下来了。你不是老说想吃酒酿圆子吗?”

……

门缝里透进来一线光,斜照在地毯上,外面像是另外一个世界。在番茄炒鸡蛋和酒酿圆子中间,赵允嘉死了。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晚上,向晓欧进来,已经换了睡衣。她打开灯,问他要不要吃东西,他说不饿。

“我给你下点面吧。”她的脸色微微有点生硬。

他摇摇头。

她还是给他下了碗面端过来,另外几碟晚饭的菜做浇头。

他当着她的面吃了两口,再也咽不下去。

“我待会儿再吃。”

“我去睡了。”

他点点头。

向晓欧转身出去,又回过头来,看看他,犹豫了一下,说,“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他也看看她,又点点头。

他一夜没睡,看着窗外人家的灯一户户熄灭。天上微微下起小雨来,从午夜某一个时刻,草坪上的自动喷嘴开始喷水。郊区的天空开阔,夜幕里嵌着一点一点星光。

“你会伤心,以为我死了,但这不是真的。”

要不是真的该有多好。

去年感恩节他陪向晓欧一同去买戒指,她已经不在了;圣诞节他们全家点缀圣诞树,她已经不在了;过农历年他们去唐人街看舞狮子,她已经不在了。

那么多他带着微笑度过的时刻中,她已经不在了。他居然还在笑,就好像天上明明在下雨,水龙头还无知无觉地喷水。

这些想法让他心碎:他不可能和她共度那些时光,但起码知道她是在这世界的另一个地方,过着大同小异的节日,也是在微笑,或许在同一时间想起他,想一会儿。现在,连这点期盼都没有了。

小王子的童话也许有更无奈的一个版本:没有那条蛇,没有倒霉的飞行员,小王子困在了撒哈拉,除去天空就是黄沙;他找不到回去的路,也不想去其它地方,因为这里起码是离他自己的星球最近的;他每天从清晨就开始耐心地等太阳落山,因为悲伤的时候,最喜欢看日落;小王子总也不习惯地球上一天只有一次日落,但是每到星星出来,他就在心里欢呼,那些星星,每一颗都是一个会笑的小铃铛在夜空里摇啊摇,它们在闪耀着,一起对他微笑,那就说明他的那朵玫瑰花好好的。

然而,总有一天,总有那么一天,太阳落下去,星星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闪耀,夜空里黯淡无光,五亿个小铃铛全都失去了声响。小王子颓然地坐在地上,他的眼泪掉下来。他知道在沙漠里水是很宝贵的,天晓得什么时候再能找到一口井,不能随便哭,却还是忍不住,泪水一滴一滴渗进黄沙。

他不知道自己的玫瑰花到底出了什么事,是被羊吃了,被风刮走了,被溪流淹死了,要不,是火山喷发或者……天哪,一棵非洲木棉让他的星球整个完蛋了?

随便哪个原因,她那四根自以为是的刺都不足以防御。

她一定怪他没有回去保护她,可是,他真的很想回去,只是没有办法。

她也许以为他还在生气,却不知道,他从踏出星球的第一步就已经开始后悔。

为了那个错误的决定,他一生都会在黯淡的星空下追悔。

天亮的时候,他去了海边。这个季节,这个时间,无论海风还是浪花都不温柔。

周围没有人,他的指甲嵌进沙里,他对着远处泛白的海平线疯了一样地叫“嘉嘉”,风把他的声音卷走,他马上又叫,像是在和海风赌气,眼泪像鞭子一样抽在脸上,一直叫到嗓子沙哑为止。

许鉴成放下手头所有工作,请了一周的假,订好隔天飞英国的机票,然后给钟家豪拨电话过去。

那边有人接了,说Hello,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他问钟家豪先生在不在,对方说“Dad is not home” 。

他诧异起来,问,“Are you his daughter?”,对方说“Yes ”,问他是谁。

他迟疑一下,说“我是你爸爸的朋友”又问,“May I…… speak to your mother?”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说, “Mummy died”。

她细细的声音在他的心里狠狠地撞了一下,“What’s your name?”他几乎脱口而出。

“Aster。”

当时已惘然(160)

许鉴成好一会没说出话,手心里慢慢地沁出汗来,话筒都几乎滑了下去。

“How old are you?”他终于问,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对方却听见了,而且清脆地回答,“Seven。”

“Seven…”他把这个数字重复了几遍,今年七岁,那该是一九九九年出生的…他的呼吸越发急促,嘴唇一阵阵发干。这时,电话里传来一些响动,小女孩说爸爸回来了,叫他等一下。

他握着话筒木木地等待,脑子里过电般闪出几年前允嘉写信来,说请他帮忙给一个亲戚家的孩子起中文名字,那个女孩就叫Aster。当时他对着办公室窗外的夜空想了想,灵机一动,回信“叫宇辰怎么样”,她说这个名字很好。

许鉴成想起九八年夏天那个闷热的晚上,那天他去找她,找不到,心里急得要发疯;回来却发现她喝了很多酒,坐在楼梯间里等他,手上让蚊子叮出一个又一个包,蓬乱着头发、语无伦次地叫他不要结婚,眼神懵懵懂懂。

那时他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从四面八方塞了个满满当当:从小到大,允嘉在家里偷钱挨打,学校里打架闯祸,跟出去应酬喝醉酒,被男孩子欺负又挨打,找人家要钱反过来被损贬一顿,拍戏贪角色自己吃亏,后来又是被男人欺负、挨人家老婆打……她一次次无比落魄地出现在他面前,让他一次比一次心痛;每一回,他都那样后悔没有好好保护她。

后来的一切自然而然发生了。她的身体在他怀里颤抖,脸上还流着泪,嘴里一遍遍地说“我不要哥哥结婚,我不要,我不要”,即使他一再回答,她还是不停地嘀咕,仿佛没有听见,直到他用力把嘴唇吻紧她的,才慢慢安静下来,一面更加使劲地贴住他,像个迷路半天、终于找到了家的小孩。

他突然回复了多年前嘉嘉半夜生急病被送去医院,到后半夜终于退烧时自己的心情:无论为了什么原因,出了什么事情,把她找回来就好,其它一切一切,都不要紧。都不要紧。

快天亮时他醒来,低头就看见允嘉乌黑的头发覆盖在胸前,动一动,微微有点痒。她睡得很熟,稍弓的身子像个小勺子一样完完整整地靠在他身上,头偎着他的脖子,脚踩着他的脚,一只手抓着他的胳膊,几乎每寸肌肤都和他贴在一起。

他第一反应是害怕她掉到床下去,后来想到她是睡在靠里床,就放下心来,立刻又搂着她睡着了。

不知道那天允嘉醒过没有,如果醒过,看见睡梦里的他,又想到过些什么。

2001年和允嘉恢复联系,他就一直克制着不去想那个晚上,努力地要把回忆里那个曾像小勺子一样温柔地在他怀里沉沉睡去的女人变回自己的妹妹。

事实上,他和向晓欧再亲密,也没有那样相拥睡过。

电话里钟家豪的声音把他从无边的回忆里拉回来,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对方问了几遍“哪位”才有点仓皇地回答。

钟家豪听出他的声音,问,“票订好了?”

许鉴成把抵达日期告诉他。

“到时候我去接你。”钟家豪说。

“不用了,”他说,“我自己坐车。”

“还是我去接你。”对方坚持,口气里有点毋庸质疑。

“那麻烦你了,”他谢过,过一会儿,又问,“我可以再和Aster 讲讲话吗?”

对方顿了一下,说,“她出去玩了。”

“噢。”

电话两头都沉默了。最后,许鉴成问,“那等一会我再打过去?”他的脸有些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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