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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律师盘腿坐在陆珣对面,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她说你十二月会出事,还有宋小姐家里……”
“假的。”陆珣懒洋洋地打断。
宋婷婷自打三年前就有个毛病:说谎的时候眼皮会快速闪动。今天她说他十二月非死即伤,没闪;说阿汀月底有难,闪得厉害。
可见前者真后者假。
“其他事呢?”
徐律师不放过任何疑虑:“陆老三陆老五的事情她说准了,还有你来这趟的原因,连陆以景都不知道,她从哪里知道?我还是认为她的梦……”
“我说是假的。”
陆珣微微抬起眼皮,戾气横生,血淋淋。
徐律师立刻举双手投降:“您说假的就是假的,当然假。我只是合理发表意见,合理猜测她有信息来源。撇去她的梦来梦去不提,说不定是陆家其他人拍过来的卧底?”
“不管怎么样,我觉得她对我们有点利用价值,没必要直接除掉。”
阿彪胆子养肥,嬉皮笑脸地点点头:“是啊老板,要不你再考虑考虑,那娘们要是真帮得上咱们,不如留她试试,用完再……”
陆珣的注视太恐怖了,他声音越来越小。后来干脆捏住嘴巴,要多老实有多老实。
夜深了,电视机里播放节目的频道越来越少。布置完明天的行程与任务后,徐律师阿彪都晓得陆大老板夜夜要找阿汀打电话的,连忙找借口走。
不过没走出门,阿彪被叫住。
“啊?”他扭过头。
“明早你回北通。”
陆珣临时更改计划,交代完就关门。
门外阿彪一脸丈二摸不着头脑的表情,门忽然打开,缝隙里丢出一句:“坐飞机。”
“老板我……”
啪嗒关门,不容置疑。
啧啧。
“你看,什么叫嘴硬心软。”
阿彪指着门挤眉弄眼:“嘴巴上说假的假的,心里特放心不下小老板娘,到头来还是折腾我。”
徐律师耸肩:“背后笑话陆老板,小心被他听到。”
“不是吧?徐律师你别乌鸦嘴!”
阿彪说不上傻里傻气、还是流里流气地贴上门,壁虎那样偷听里头的动静,还嘀咕:“听到了么?没听到吧?”
徐律师爽朗的笑笑:“回去睡吧。”
心里想的却是:
陆珣这份嘴硬心软,要是能多分给别人一点就好了。
*
同一时间。
北通邻市城郊的废弃仓库里,几个挂着灰背心的男人坐在纸板箱上玩纸牌。
“我的我的。”
“我来!”
“你们拉倒吧,这把又我赢了!”
背对着拉门的男人瘦瘦小小,尖耳猴腮。他是今晚赢钱最多的,背心衣底拽在地木桌下,手掌横扫桌面,硬币纸币乒乒乓乓往衣服里掉,微微下沉。
“来,再来一把!”他兴致勃勃。
旁人哀嚎且酸溜溜地说:“孙猴你白赚十块钱了还想玩?心太贪了吧,还让不让我们活?儿子买卷笔刀的钱都给你抢走了。”
“抢什么抢?老子正儿八经赢的!”
“而且区区十块钱算什么?搁在十多年前我都看不上,用得着现在跟你们贪?你们是不知道我那时段有多威风,要什么有什么,还有帮弟兄,到处收收保护费,还有家家户户交鸡蛋交米面,那日子过的真是……”
他又说上瘾了。
大伙儿默契交换眼神,白眼撇嘴各有神色,一份默契十足的不屑藏不住。毕竟那些故事他们听过几十上百次,没了新鲜,反倒怀疑起真实度。
说话这人在仓库里管了两年的货物,风评不太好。说是毛手毛脚,色年轻小伙子都很起劲儿的那种脏玩意儿。
姓孙,没名字,自个儿让别人喊他孙猴,有时还死皮赖脸要别人管他喊孙猴子。
就彩云耍棒的那七十二变孙猴子。
他常常捡根树枝瞎比划,然后洋洋得意吹牛皮,说自个儿年轻时候多么了不得,砍过多好人摸过多少姑娘。来来去去最爱说:当年我还亲手剁过人家的手指头呢!
“当年我还亲手剁过人家的手指头呢!”
瞧,来了。
“我这样举着刀,左手摁住他那个小指头,眼睛不带眨直接给下去了。真的!”
他绷着脸一人分饰二角,无比骄傲地演示起来:“刀这样下去,咔嚓一声碰到骨头,怎么使劲儿都下不去。我就想哎呀,这刀没下准,歪了咋办啊?没事,我再给他这样抽出来,血哗哗的溅我满脸,真的是满脸哇。使劲摁住他,那怂货还给我动。”
“我想你丫动什么玩意儿呢?然后巴掌盖过去,掂量着刀重来,是这样还是这样……”
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有人丢开拍:“不玩了我回家去,媳妇在家等着呢。”
其余人争先恐后地跟上:“等我!”
“我也走我也走。”
观众转眼间消散,空荡荡的仓库里剩下孙猴,兀自坚持他的独白:“那手指头下来还会动,虫似的活蹦乱跳,血里跳过来粘着我不放。我把它揣兜里回家放进盒子,天太热,没过多久它烂了。我又去抓蚂蚁苍蝇吃它……”
“……”
停止了一小会儿,他说:“那可是他的手指。”
“是他的手指。”
孙猴喃喃着意味不明的‘他’,眼里闪现似钦佩似怨恨的光芒。后头传来声音:“谁的手指?”
谁?
没来得及调动浑身警戒,后背已被一只嚣张的脚踹上。五十多岁的孙猴身子骨虚弱,蜷缩起来骨碌碌滚了两圈,呈团状瘫在地上。
“这也太老了吧?跟废物似的。”
花衬衫的男人用指甲搔搔人中,笑嘻嘻去看后头身材纤细的女人:“你真要找他办事?”
女人不说话。
高跟鞋的声音噔、噔、噔的回荡,她走到孙猴手边。
孙猴仰头给她色眯眯地笑,她寡淡的五官也牵起个柔和良善的笑,随即鞋跟一挪,完全踩上那只瘦骨嶙峋的手背。
“啊……”
孙猴捂着手龇牙咧嘴。
转动脚根,他又哭爹喊娘。
“谁的手指?”女人问。
孙猴喉咙嘶嘶说不出话来,她笑了笑,淡色的唇中溢出一个名字:“宋于秋的?”
*
七日下午六点,阿宋夜摊照常营业。
深秋气温低了,不过美食节照常人来人往。
摊子上帐篷围得更细了,不那么透风。憧憧人影落在鲜红的布上,这里吵吵嚷嚷着干杯,那边嘻嘻哈哈话家常,个个嗓门大、无所顾忌,快活劲儿上来激动到脸红脖子粗,确实比饭店里头热闹又热乎。
因而摊子生意没有下降,反而迎来高峰期,夜夜忙活不开。
宋敬冬老师那文章评上市奖,修修改改还得竞争国家奖。近日不是跟着老师四处乱跑走访资料,便是通宵达旦修改文章,七天瘦掉三斤,可谓用尽全力做功课。
阿汀周末来帮忙,算上两个帮工、林雪春,一共四人仍然被呼来喊去,忙到不可开交。因此完全没留意到,离铁锅最近那个桌上,一个年轻女人偷偷摸摸掏出纸笔,伸长脖子往锅里瞅瞅,再往纸上写写。
嘴里叽里咕噜念念有词,双眼精光大盛。
她选的位置很好,前头有人自能看见,后头来人有影子为她做警醒。但凡那影子冒个头,她便手脚麻利藏起纸,佯装细细品尝一大桌子的菜。
直到旁人走开,再掏出袖口的纸——
眼角忽然划过黑影,手下纸张被抢。女人始料不及,反射性喊:“有贼啊!!”
过路人循声看来,竟是个满身横肉的光头老爷们。手捏着几张纸举得高高,以至于那年轻女人跳来蹦去,怎么都碰不到。
“阿彪?”
阿汀钻出红帐篷,瞧见他便双眼放亮,四下里搜寻起陆珣的踪影。
“老、老板他还没回。”
说这种话真是罪恶啊。
瞅着小老板娘渐渐失落下去的眼睛,阿彪挠着头,扬起纸张:“宋小姐你快来看看这玩意儿,上头没几个字我看得懂的!“
女人认识阿汀,先声夺人地呵斥:“你这摊子怎么这样?不准人用纸笔还是怎么的?凭什么抢我的东西?凭什么看我的东西?!”
“少说屁话,让开!”
阿彪大手大脚推开她,径直将纸递过去,大咧咧道:“我在那头看老半天了,这人鬼头鬼脑不晓得张望个什么劲儿。两张纸藏着掖着不敢见人,多半没安好心。宋小姐你先看,要是我弄错了,这事我担着!”
“担什么担!”
那人仍张牙舞爪着仍要抢:“你们摊子伙儿抢东西偷东西的是吧?小心我找公安说,让他们销了你们的证!看你们这摊子怎么开!”
阿彪轻而易举拦着她,外头人们交头接耳,都说这摊子是有些不讲道理,怎么能随便拿人家东西来看呢?
但——
“找公安吧。”
小姑娘吐字清晰,众人发怔。
“水煮活鱼配料:红辣椒、花椒小半碗、葱姜蒜、白芝麻、黄瓜切块、土豆切片。鱼剔骨切片,鱼片鱼骨分开烧……”
水煮活鱼出现在阿汀那个世界的1985年,不知这个世界有没有。或许有,或许碍于交通障碍没能流传开。总之诺大北通市只有阿宋夜摊有这份热辣辣、香喷喷的水煮活鱼,当作招牌菜色推出至今,火气大大爆棚。
附近大小饭馆有样学样弄活鱼的不少,但学不来摊上的美妙滋味。阿汀看着白纸黑字细细念下去,在场不管行内行外都反应过来:这女人胆大包天,眼红人家菜肴卖得好,居然上门来偷师!
“除了水煮活鱼,你还点水煮肉片、酸菜鱼。这两道菜的配料做法记在纸上,还有你没点的菜,还有很多记在上面。”
阿汀抬起头,双眼明净地朝她笑笑。
看起来很好欺负,话却说得很利:“偷东西的人好像不是我们,是你。”
“我没有!”
女人咬牙不承认,阿汀眨眨眼睛:“那我们去问问公安怎么看,或者问问大家怎么看吧。”
明摆着的事儿还用看?
大伙儿出声:“别看了就是她偷学手艺呢。”
“年纪轻轻不学好,做贼啊!”
“还有脸泼别人脏水!”
人群之中有人拍个掌:“我认得你!你不是那个美味饭馆的老板女儿么?是不是?”
她着急:“不、不是!”
旁人伸手一指:“看她结巴的!就是她!”
“真不是!!”
女人百口莫辩之际还舍不得走,想找机会抢回那张纸。然而字落瞬间,林雪春走出帐篷。
显然被动静闹到了,她开口便是一声气镇山河的:“什么狗玩意儿又来老娘头上撒野?!”
宋老板娘的泼辣狠劲儿赫赫有名,果然不让人失望。众人哄堂大笑,纷纷七嘴八舌。
有说不是狗是贼撒野,有说同行欺到头上老板娘你得打回去哇。还有更过分的,竟然原地大吼:“美味饭店养的好闺女,狗胆包天来偷手艺!人年纪不大心思多,老板娘你再不发飙,你这摊子这生意都要被偷走咯,没得做咯!”
”切,就这偷鸡摸狗的小伎俩?”
林雪春上下打量,鼻子里喷出一个哼音,故意道:“年纪不大?看着怎么跟我差不多年纪?四十还是五十?五十五?”
天下女子爱颜面,受到讥诮的女人自尊心大大受损,蓦然涨红脸:“我年轻着,谁要跟你这样的黄脸婆差不多年纪?你、你看着七十岁!臭老太婆全是皱纹,脸都要烂了,拿什么找我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