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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除了拥有同样理想的阿念,村里又有哪个是她真正看得上眼的?
至少面前这个王君不是。
但现在的阿汀一无所知。她以为原来的阿汀与隔壁少年有过传奇性的过节,只是小说没写到。她好奇,反过来问王君:“我以前为什么那样叫他啊?”
我咋知道关我屁事。
本要脱口而出的,触碰到阿汀柔软乌黑的眼眸,硬生生拗成三个别扭的字:“不知道。”
阿汀稍有失落,又问:“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知道个屁!
王君抓抓头皮,莫名其妙的难为情,说不出这个屁字。还因为她竟然回答不上她的问题,对不住她那副期待的表情,感到郁闷。
“怪物就是怪物,要什么名字?”
“我妈该喊我回家吃饭了,走了!”
王君如临大敌,丢下煤炭夹子,强装镇定走出大门。旋即逃回自己家去,心想这个阿汀怪得很,盯得她不会说话!
“阿汀!”
劳作一天的林雪春回来了,远远闻到香味,还以为隔壁老王家有什么大喜事,走近才发现是自家的菜香味,丝丝缕缕妙不可言。
林雪春大步跨进门槛,瞧见阿汀正静静站在昏黄的灯光下。细碎的发丝垂在脸庞,她凝望着一碗丝瓜蛋汤,心思走得很深。
“傻看着干什么?还能看出花来不成?想吃你就吃了,记得留一半给你爸。”林雪春误会了,“谁送来的?你王姨还是外婆?”
阿汀神秘地笑笑,不好意思邀功。
前两天还吵吵嚷嚷没完没了,今天光是笑,话那样少。林雪春动作一顿,走近自家的铁锅,手指头一掂,热的。
旁边还有盘色彩艳艳的酸辣土豆丝。
事情太不对头了,她猛地抬起头,紧紧盯着阿汀。
第3章 娘俩
林雪春侧坐在门前,横眉冷对着一桌子好菜,冷不防地发难:“脑瓜儿不疼了?”
阿汀剥了一半的红薯,手停下来,清澈的眼眸望着她。
“只有一点疼。”
“还存着心思想吃肉?”
“不想。”
“想进城?”
“不想的。”
林雪春拿起桌角的语文书,胡乱地翻几页。
年少做幺妹那个当儿,她的功课数一数二。但这本书里识得的大字寥寥,刹那间有点儿恍惚,究竟是她不认字,还是字不认她了?
也罢。
许是命不认她,天上的如来佛不认她的。
慎重地放下课本,林雪春语气加重:“趁你爸不在,咱们娘俩敞着大门说白话。你心里头还有什么小算盘,别再藏着掖着,说出来叫我听听。”
阿汀察觉到字里行间的怀疑,放下红薯,很多措辞在脑袋里小心地组合。
“快说话,别和你爸似的粘着嘴皮!”
小小的一段沉默,林雪春突然来的火气,拍桌而起:“不说拉倒!”她拿后背对着阿汀,身形走样,口中骂骂咧咧。
“我不用去看病,也不要住在城里的亲戚。”
“我会争气的。”
阿汀说话的方式比旁人慢,一字一字细细地咬着,既清晰又坚定:“我会把身体养好,考上好高中,不给旁人看笑话的。”
林雪春狠狠地一愣,迅速明白,她昨天夜里的一番肺腑之言,那样的窝囊的样子被瞧见了。做闺女的阿汀一夜长大,与她当年的经历是如出一辙的。
阿汀。
她那娇惯坏了的女儿阿汀。
林雪春无声抹了一把脸,回头还是凶的:“会考多少分来的?”
阿汀看过帆布包里的试卷,老实回答:“四百分。”
“宋婷婷考得五百六十分,她妈屁股都翘上天了,扭胳膊扭脸蛋的到处摆弄,照样不敢提中考的事。”
“什么是好高中?县城重点高中才叫好,我这做亲妈的都不敢想,亏你敢说。”
林雪春拿手指戳一下阿汀的脑袋:“小鸡崽子瞎扑腾,飞不了半米高,再摔个满头包。”
她说话恨有意思,隐隐藏着一种泥土味道的诗意。阿汀弯着眉眼笑,又被不轻不重地戳一下:“笑笑笑,光知道傻笑。后天就是中考,考不好看我怎么抽你。”
“我打听好了,柳枝抽得最实在,王君每天被她妈抽得嗷嗷叫唤,你是没听过——”
话未说完,隔壁的隔壁传来惊天动地的叫声:妈妈呀我真错了!轻点打吧!
多么恰到好处的示范呀。
这屋里头的母女俩对望两下,笑了。
伴随着王君唱戏般的求饶,林雪春吃掉半碗白粥两个红薯,龙卷风似的扫掉许多菜。阿汀吃得不多,细嚼慢咽。等她吃完,林雪春早已洗完澡。
阿汀也要洗。
三户人家共用一间两平米大的卫生间,小小的,胜在干净透气。
花洒沐浴露当然没有,林雪春端来一盆温水,是白天在太阳底下晒透了的。皂角味道淡淡的,洗完澡走出去,经过凉风一吹,满身的舒爽和清香。
天彻底暗下来,灯泡亮起来,阿汀再次翻开书本。
“行了行了,用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别把眼睛看坏了。”林雪春满身疲惫,随口叮嘱阿汀早点睡。
阿汀问起爸爸。
“肯定又帮酒厂的弟兄守夜去了,他就这幅德行。别人家的事全当自己的,在自家反而不吱声。”林雪春不耐烦地说:“留着饭菜就行,他自己会吃。”
说完睡觉去了。
阿汀继续看书。
八十年代有很多不方便,但最大的好处是不疾不徐。没有飞驰而过的车水马龙,没有喧嚣的灯红酒绿。时间慢慢地流淌,微风卷着发丝,蝉鸣此起彼伏,与细密的蛙声融为一体。
无数灯关掉了,无数的村民睡去了,日暮村里剩下最后一盏等候的灯,遥遥指引着未归的人。
宋于秋终于回来了,犹如骆驼般半拉着眼皮,看着女儿张罗饭菜,
他知道林雪春是世上顶好的媳妇,无论多穷,她有本事把穷日子过得红红火火。非要说美中不足,便是万年没有长进的厨艺。
夹一筷子的土豆丝,入口咀嚼,微酸微辣,滋味无限。
“你做的?”这是他今天对女儿说的第一句话,却没看她。
阿汀点点下巴。
吃完饭,宋于秋三两下收拾掉碗筷,动作娴熟。他打了两盆水放着,阿汀看出艳粉色的塑料小盆是自己的,道谢之后刷牙洗脸。
她踩上楼梯的时候,宋于秋还没睡。
沉默寡言的父亲坐在门槛上,遥望一轮残月,不知道在想什么。
背影寂寥。
宋于秋好晚进屋,林雪春翻个身,背对他说:“我要带阿汀上城里的医院。”
这事提了不止两三回,她常常固执得让人头疼。
宋于秋合上眼皮,浑身酸痛的肌肉沉下去。
“你听到没有?”
他不喜不怒地回:“不算生活费,冬子明年学费和住宿费加起来,一百二。”
这年头普遍三十块钱的工资,国有企业五六十顶天。他们夫妻俩不怕苦累,但这房屋是爸妈的,租钱照样给,并且只许多不准少。
打碎牙齿往里吞,对外说成尽孝钱,不得不留给长辈一份牛气。
儿子在外头上大学,身边总要带点钱。女儿花花心肠,别人家有什么好东西,她非要不可。上下两辈压下来,他们俩成了夹缝求生的砧板肉。
手头留着三十块钱以备不时之需,后院埋着两百块钱,远远不够儿女日后的聘礼和嫁妆。
林雪春也明白这个理,对着墙壁盘起手,咕哝着:“阿汀过两天就中考了。我明天打一条排骨来,再买两瓶维他奶放着。”
原来是挖好的陷阱,医院去不成,至少要买肉买牛奶,不容许你反驳。
“家里麦乳精没了?”
“维他奶更好。”
维他奶是北城的特产。北城离日暮村十万八千里,这般可遇不可求的紧俏货,全县城找不出几处有。
日暮村西头有位大名鼎鼎的‘富小姐’,她开的杂货铺子里什么稀罕货都有,还比别处便宜。但名声不好。
“别被人瞧见了。”
宋于秋沉沉睡去。
半夜,月亮挂到半空,隔壁的叫骂声又起来了。
第4章 寡妇死
仿佛隔着一层水膜,朦胧听到恶毒的辱骂。
“没有你这个扫把星,我就不会被赶出医院,压根不用回到这个破烂村子!”
“养你还不如养条狗,至少它还会摇尾巴!”
“他们说的没错,你是天生的怪物,竟然长这样的眼睛!转过去,别让我看到那玩意儿,不然我就拿榔头打死你,筷子戳烂你的眼睛!”
阿汀朦胧醒来,听到藤条划空的‘嗖嗖’声。
“过来,过来。”墙壁另外一面的大喊大叫,突然又变为轻柔的嗓音:“我讲故事给你听。”
“知道眼睛作孽的人怎样吗?”
“我们用开水烫过的针,挖出他的眼睛。嘴巴作了孽,就把他的舌头切成一小块一小块。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要作这么多的孽?”
“别用你那双恶心巴拉的眼睛看我!”
歇斯底里来得突然,去得突然。
女人换上清晰、冷静的语气,发音非常标准地说:“你想说什么?问我凭什么这样对你?我是你妈,我怀胎十月生得你这小畜生。但我这十多年都在后悔,怎么没把你给弄死?谁教你紧紧扒着我的肚皮的?把你丢在火车站的时候,又是谁教你抓着我的手指头不放?”
伴随着拳打脚踢的动静,外屋的林雪春没好气地大骂:“死王八羔子,你他娘的再嚷嚷两句,老娘扒了你的皮!!”
如此洪亮有力的大嗓门,几乎要震碎屋顶的瓦片。
隔壁的女人终于静了一刻,低低的呜咽声若有似无。
阿汀完全清醒过来,掀开薄被穿上拖鞋,走出房门便被叫住:“你干嘛去?”
“上厕所。”
“房里不是有夜壶么?”
阿汀很少撒谎,咽喉正在努力酝酿谎言,宋于秋忽然沉默地起身,披上一件短袖的麻布衬衣。
林雪春见状便闭上眼睛,发一句牢骚:“死寡妇,明早看我不找她算账。”
楼梯吱呀吱呀,宋于秋先走下去,阿汀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小心地跟在身后。
取下大门的门闩,宋于秋双手插在裤衩兜里,止步于共用厕所边。
阿汀不是真的想上厕所,但也说不清自己想要干什么。她在里头站了一会儿,又出来,发现隔壁屋子的门微微开着。
“狼心狗肺的玩意儿,我辛辛苦苦,就生了你这么个白眼狼转世的妖怪!当初都把你扔河里了,怎么就淹不死你这个祸害?!”
新一轮哭天抢地开始了。
嘶哑绝望的斥责,斑驳墙壁上晃动的黑影。越是走近,越能闻到一股彻底腐烂的味道。
犹如古老的树木轰然倒下,根茎尽断,臭味扑面而来。
阿汀不自觉往那边走,稚嫩的肩膀却被身后的人拿捏住。
她回头,抬起乌黑的眼睛望着他。
深深的注视里带有孩子气的迷茫,在问:为什么抓我呢?
眼眸深处,依稀还有点期盼。
宋于秋干裂的唇畔动了动,低低地吐出两个字:“进去。”
冷硬又快速地把阿汀推进家门,他也走进去,插上门闩,将一切阻隔到外头。
阿汀被迫回到木板床上,拉起窗边挡光的粗布,发现外面好黑。
月亮被乌云遮盖,星星尽数黯淡。
这也是个彻底腐烂的夜晚。
抱着腿,下巴埋在双膝中,眼皮一上一下,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