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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火炉,他慢条斯理,她霹雳叭啦,他用脑思索,她用心感觉,他一切从长计议,她惟求火速解决,他是细水长流,她是一帘奔瀑。当年的相吸,想必是欣赏自己没有的对方的性格,当年的相合,想必是抱着取长补短的意图。孰料,相处若干年之后,对方的长处逐渐看不见,对方的短处却无限扩大。不但不相合,竟逐渐不相容,若愚常认为如真急躁,如真更责怪若愚的迟钝。很多事,如真竟不愿与他商讨,而若愚更觉得她难以理喻。
“不就是看看我想不想做全时吗?”
他连烟斗都没从嘴里拿出来,口齿不清地问:“你想不想做吆?”
“我开车回家时想了想,为什么不?自次英来了之后,我忙得与做全时没什么两样,尤其这次中国之行。全时的定义,不过是每学期教三门课,我想我是可以胜任的。尤其志纯他们大了,我自己的时间愈来愈充裕。你可以说我的兴趣不在教学,是在写作,那也是,不过尚必宏老早告诉过我,两者是不冲突的,何况,教学有一定的地位及好处,有助于我的写作事业,你说哪?”
她滔滔地说的时候,他忙着把吸过的烟丝敲出来,用挖子掏空烟斗,又装入新烟丝,不重也不轻地按好,再点上。看他两手忙个不停,她已经有点火了,等他点好,叭叭叭地吸了几口才问:“我刚刚问你想不想做,对不对?你都答了。现在我问你,你能不能做?”
她拎起双眼,瞪着他:“什么意思?”
“你不是不知道,你没有博士学位,怎么做全时?尤其是用了一条最后要拿永久聘约的线额,是非要有博士学位不可的。”
“不是每个系都这样吧?段次英原先教书的信义大学,她的同事汪疆,就是个例子,他好像只有硕士学位,等到要拿永久聘约时,不是把有博士学位的次英打败了吗?”
“可是听说他拿了好几个教书卓越奖,是一个特殊的例外,不是吗?”
“我没有博士学位,那是事实,但我有创作,虽不是学术著作,但是得到了一定名望的创作,尤其这次在中国,墨院长亲耳听到中国官员对我的称赞。”
在误解之后(4)
两人都沉默着,如真看住他脸,他看住手里的烟斗,烟斗没眼,只能叭叭叭地发声。他终于不徐不慢地说:“创作不是学术著作。”抬眼观察她的神色,“当然,凡事都有例外的,而且,如你所说,各系情况不同,如你们院长为你开例,事情就好办得多。”他又叭叭叭地吸烟斗。这是他一向惯例,事情愈需要思考,他对烟斗的需要愈强烈,正像婴孩不安静时,不断地吮吸橡皮奶头一样。“不过,关键人物不是你们的院长,而是段次英。她向你提这件事时,是什么口气?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如真想都不想地说:“公事化的口气,没有表情的表情。”
“唉,你这个人哪,动不动就不耐烦!”他刚要把烟斗插回嘴里,如真闷着声说:
“你少吸两口行不行?!”
他斜睨了她一眼,把烟斗放下,抬抬眼镜架,抓抓后脑勺:“你不总是对我说,你的感觉最灵敏不过的吗?她想不想你做全时,你应该听得出来的。”顿了一下,又去拿烟斗,如真瞪了他一眼,他无奈地放下,干咳了三声;“你不是来同我商量的吗?我当然需要讯息,才能帮你想呵。”
“我真的揣摩不出她的意图。”她软了下来,她已经用了他不少时间了,没理由对他不耐。何况,她又不是不知道他慢条斯理的脾气。“她只不过说了一套做全时的除了加重教学负担之外,还要做许多系务及开各种会议等等事情。这,她不说我也知道。”
若愚放下原先架在他书桌上的腿,坐正了,面对她,说:“如果你愿意教全时,我赞成,我相信你能胜任。坦白地说,做教授总比做作家来得正规,也……”见她脸色,煞住要说的“也受到重视”。“下一步,你就要同次英明白表示,并且,我认为,设法取得她的赞同。她既然向你提了,一定是希望你做全时,对她当然有好处,省得她另外找人,万一不能像你们这样和睦相处,多麻烦。”
如真偷偷吸了口冷气。和睦相处?!在中国的两个星期,离和睦两字可远着呢!她回来后还没来得及同他谈中国之行的细节,而且也无从谈起!但旅行期间,毕竟是个特殊环境,旅行一过,事过境迁,她们日常相处,的确可以按上和睦两字。她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又用手挡回去一个呵欠,说:“睡了吧,明天我一早就要到学校去,桌上堆了一大堆作业要改。”
“我看你要去找个机会同她谈这件事,不要拖着。”
第二天到学校,顶头就碰到系里的半时秘书里拉,她高兴地说:“听英说你回来了,玩得开心吧,真?”
“里拉,你好,我在上海给你买了个小玩意,等下我上完课给你。”
“啊,先谢谢啦。我来找你的,校长室又来了电话说如你回来了,要你打个电话去。”
“哦,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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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不打,而是抽不出时间来。改完作业,先分头给纳地辛及骆文打电话,纳地辛说没什么要紧事等她调整了时差,她们约个时间喝咖啡,聊聊。骆文问的是她妻子不小心遗留在旅馆里的记事本,她是否替她带回来了。她回答已带了回来,并且放在校内信件的大纸袋里,送到他系里去了。刚打完,学生来找,一直到她上课时才走。她一面听学生埋怨她作文题的艰难,一面反覆地思忖是否要回校长室的电话,不回当然是不行的。但回了呢?也许只是一种礼貌的询问,她毕竟为他做了两周的翻译,不必无谓地紧张。
两星期没教书,上完课觉得特别累,喝了水,坐着休息。正要拿起电话,次英夹了一大包作业进来了。如真想起若愚的叮嘱,忙延她坐下。
“我看见杰夫来找了你。”次英坐下,把大包文件放在另一张椅子上,摸出烟来。
“是呵,他毛病多,不是嫌默写太多,就是作文题太难。”
“不过他倒是个有心把中文读好的学生,一听说我们成立了交流,他第一个来报名,想去北大读一年。”
“明年几月开始?”
“办得快,春季班就可以送学生去。报名的很踊跃呢!”她畅怀地吸了几口烟,如真忙递了烟灰缸给她,“墨院长洋洋得意,州立大学中柏斯是第一个呢。”
“还不是你的功。哦,次英,昨晚我同若愚商讨了一下,我决定申请做全时,可不可能,当然要靠你大力帮忙啰。”
次英忽的把刚才漾在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一而再地把烟蒂按熄。架起腿,抱着膝,盯着如真看,两片薄唇抿得紧紧的,变成一条线。如真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
“怎么啦,次英,你觉得不可能,是不是?”
她没有正面回答她。“我不是说过吗,做全时不光是加重教学,还要负责系务,开各种会,你愿意做吗?”她的声调带了点挑战的意味,好像看准了如真没兴趣做这些事情似的。
她的表情及语气顿时引起了如真的反感,她不经思索地说:“有什么不愿意!这次去中国还不是分担了你不少任务吗?而且,这不是愿意不愿意的问题,必须做的,当然要做。问题是能不能胜任,我在系里这么些年,我相信我能胜任的。若愚提起博士学位这一点,照常规讲,是必须的,但说也有个别情形,可以当特殊例子处理。你以前教书的信义,那个汪疆不是拿到了永久聘约了吗?”
在误解之后(5)
在她说服次英的急切中,她犯了两个大错,首先她提到中国之行,表面上她成功了,赢得院长的全部赞赏,但在人际关系上,如真得了个小胜仗。不但她赢得了纳地辛、骆文及其他团友的好感,更得到了校长的欣赏。当然这不会损及她得永久聘约的机会,但或多或少伤害了连她自己也不承认或者不是明白觉察的样样要出人头地的逞强的性格。从中国回来之后,一连串的好消息使她忘却了旅途中因如真得宠的小不快,现在经她一提,就像有人在她心口上拧了一下似的。但如真更大的冒失是提起汪疆,这可不止在她心口上拧了一把的小伤痛,而是像有人对准她的心用匕子戳了几刀,令她身不由己地把左手按在胸口上,恨声说:“那是汪公道那个混帐王八蛋捣的鬼,又碰上那个窝囊废的院长,不然,汪疆这龟儿子,几辈子都休想在信义站住脚;李若愚也真幼稚,怎么想出这样一个例子来?!”
如真张大了一张嘴,瞪大了一双眼,像看一个奇怪的动物似的看着她。以前听尚必宏讲过,段次英是个出名的集淑女及泼妇于一身的人,她可以高雅地周旋于上流社会的宴会,也可以粗陋地投入下级社会的场所,她可以优雅地用流利的英语与学者教授交谈,她更可以用肮脏的粗话同流氓土坯对骂。如真也看见过她同黄立言争执时,她声色俱厉的模样。但像眼前这样连串粗话,铁青嘴脸的凶煞像,她是第一次见。惊讶之余,不免惊骇,哪里还敢讲汪疆的例子不是若愚说的,而是自己。只能偷偷地闭上嘴,咽口口水,嚅怯地说:“抱歉,这不是个恰当的例子,不过……。”
里拉来找次英,递给她一摞学生去中国交流的申请表,顺口问如真:“你给校长室打了电话吗?我告诉珍妮你今天会打的。”
“校长室又来了电话?”次英问。
“是呵,第二次。说是校长有事找真。”
她走了之后,次英坐着不动,如真没有动静。于是次英说:“你不打?”
如真咬了下下唇,说:“我们先把事情谈完,我再打。”
“也没什么好谈的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让我想想有没有办法把博士学位这一关键问题解决。还得先征求墨院长的意见。”
“有必要的话,我可以同你一起去见他。”
“没这必要。反正让我想想。”但她仍是没有走的意思。见如真还是不打,她说:“我等你打电话呢,也许与系里有关。”
如真实在没有理由不打,虽然心里恼恨她的霸道。她拿出校内电话册查出校长室的分机,打过去,是他私人秘书珍妮接的,如真报了名,对方说:
“真,你回来了!校长想开个小派对,庆贺这次中国之行的成功,就等着你回来才能开啊。”
“哦。”她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机械性地反应,“是,我回来了。”
“那好,我告诉他。噢,对不起,请等一等。”
旋即她听到熟悉又陌生,认为自己神经过敏却又确知不是,常浮在心上却又硬被压制的,好想听到又希望不要再听到的声音:“哈,是真,你终于回来了!”好熟悉的、喜欢的、知道不是伪装的、爽朗的声调,“我一直在等着你回来开个庆祝出征成功的宴会哩!等我选好了日期再发请帖给大家。你一时不会回上海去吧?”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不会,校长。”偷觑了次英一眼,顿时收起笑容。
“那好,等着请帖吧。”如真刚要说谢谢而挂电话,对方忽然说:“啊,差点忘了,前两天收到南京大学校长寄来的一本书,说是三十年代一位极有名作家写的,送给我作个纪念。我当然是一个字也看不懂,想麻烦你给我介绍一下,唔,让我看看。”如真听见他叫珍妮查他的日程表,然后,他对着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