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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魂-第10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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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似的明亮,偌大的县城如沉浸在水底的磨盘。乾坤正在翻转,世界开始变成另一番模样。绚烂的天空把影子投在脚下,不断变幻组合成新颖的图案,似乎在告诉人们:世界不会是老样子,没有一成不变的日子。日军机枪对空射击,枪弹跳跃着在夜空划过弧线,恍如节日里爬升的礼花。第一颗照明弹飘飘悠悠地殒灭了,第二枚照明弹悬挂空中,极像是俯瞰人间的眼睛。枪声戛然而止,全城陷入了可怕的死寂,人们屏住了呼吸,猫狗儿都不敢发出叫声。日本人就像是泄了气儿的皮球,软弱得超乎中国人的想象,他们一下子变成了怯懦的羔羊,拼命地往阴暗处躲藏。
  局势的变化之快,让山本任直瞠目结舌,虽然结局早已料定。中村副县长来电话,说上头严令确保铁路煤矿安全,还悄悄地告诉他本土遭到了轰炸,死伤惨重。伴着沉重的叹息,耳机里传来沙沙的风声,像冰凉细密的雨丝,话机摇柄像折断了的翅膀,有气无力地耷耸着。山本任直感觉电话线路似乎连接着冥界,有种很不真实的漂泊感,他气愤地质问:“那么,我们的秘密武器呢?”
  山本任直和部属一起收听“终战诏书”,“御音”传来时,他们垂手肃立,现场之寂静,连眼泪掉在地下的声音都能听到。听完广播,皆惊得呆若木鸡。山本任直愁容满面,他无疑是现实而冷静的,正告下属:战争已经结束了,快收拾东西去吧。日本人聚集的社区十分紧张,许多人家偷偷烧东西了,烧文件资料烧衣物。焦煳的气息四处游走,散发着奇异而难闻的味道,悲观失望的情绪也如浓烟般弥漫。外表看来,山本董事长还算镇静,特意吩咐给井下劳工发放香烟,“枪牌”香烟每人一包。劳务系课长对此备感不解,上司说:“去执行吧,大东亚圣战不需要煤炭了!”安城炭矿公司素来重视情报的收集,尤为注意矿工的思想监视,情报分析的内容五花八门,甚至包括矿工中流传的顺口溜,山本任直认为顺口溜最为真实。日本人一般不下井的,井下作业的管理由小把头来做。真是难为这些把头了,溜掌子时得手持榔头,一为弹压二为自保。井下危机四伏,对于煤矿的统治者来说就更加危险。黑洞洞的矿井神鬼难测,常有把头神秘失踪,日本技术人员不敢只身下井。多数矿工胆子小,就去琢磨别的门道。既然难以逃跑,就变着法子“磨洋工”。把头不在的时候,矿工就轮流放哨,其他人怠工休息。矿井里有这样的顺口溜广为流传:
  磨洋工,
  磨洋工,
  拉屎撒尿半点钟;
  糊弄鬼,
  糊弄鬼,
  糊弄一会儿是一会儿。
  直至战败,山本任直不得不承认绝大多数的满洲人难以征服,他们看似沉默,实则深怀敌意,仇恨之心如火山下汹涌的熔浆。想到这里,背后就冷森森的,四肢发冷。
  山本董事长用了整整一个夜来打点行装,他拒绝了女人帮忙的企图,做得有条不紊,他在纸上开列回国的几种方案,以便准备便携的食品、地图、军用水壶和药品,吩咐女人一一去找,再亲自动手,依次包装捆扎。这一夜,收音机一直开着,伴着嗡嗡嗡的噪音,收听苏美电台的对日广播。17日凌晨,广播里传来了关东军山田司令官的命令,表示接受波茨坦宣言,要求驻满洲日本各界要“奉戴圣旨”,文告通篇并无“投降”字样,明明战败却声称为“终战”,明明投降缴械却被说成“庄严地放下武器”,苟延残喘中还在玩弄文字游戏。山本任直万念俱灰,静听座钟嘀嘀嗒嗒地响,像谁的心脏在挣扎跳动。他感到呼吸不畅,索性推开了窗户,任蚊虫蜂拥而入。行装整理完毕时,破晓的曙色爬进了窗棂。山本任直像一架松散的马车,躺在地板上,连举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身心棉花团似的无力。寂静中他默默祈祷,祈祷天照大神保佑全家,保佑他们的未来。山本夫人也一夜未眠,注视着男人的一切,无限悲伤涌上心头。现在,她很担心在军队服役的儿子,又不敢声言。她想为男人做点什么,默默地添茶倒水,这会儿她用湿毛巾揩去了男人额头的汗水。女人开口道:“山本君,您的头发白了。”
第四十三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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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唔。”
  “我们能回国去吗?”女人语气极尽温存。
  山本任直的眼眶红了,点点头:“唔,回老家。”
  “那么,什么时候能出发呢?”女人俯身凝视。
  山本任直睁开了眼睛,说:“随时。”
  矿山和县城暗暗骚动,日本人若无其事的样子掩饰不了内心的惊慌,敏感的中国人看出了端倪,兴奋的心潮波涛样地撞击胸膛。胆子大的人偷听了戏匣子里广播,小道消息涌动:“小日本完蛋了。”在急转直下的局势面前,大多数人感到了惶然和迷惑,商号店铺每天早早就关上门板,大户干脆闭门不出。安城县仿佛变成了一座死城,街面上空空荡荡,曲里拐弯的胡同、院落杳无人迹,只有随处堆放的柴禾垛,晾衣绳上破烂的褂子。城里头已经没有狗叫了,鸡鸣狗吠的场景属于过去。头年冬天县里组织了打狗队,打狗队由朝鲜族组成,绳子勒棒子打,大狗小狗一律捕杀,狗皮上缴“献纳”,狗肉一直是朝鲜族的美餐。汉族人想不到狗肉是可以吃的,一直觉得看家护院的狗儿杀不得。出于先下手为强的考虑,也因饥馑所迫,纷纷烹杀家犬。没有狗的夜晚更加死寂,城里的宵禁愈发严格,夜半三更常有枪声骤响。即便是在白天,老百姓也尽可能地猫在家里,女人和孩子走家串户的活动被绝对禁止了。男人们忐忑不安着,谁也猜不出明天会怎样,今后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唯一例外的是刚八门的破宅院,忽然热闹起来了,一时间车水马龙,登门问卦的人络绎不绝。不用说上门的都是官员或者警察,日本人见了并不干涉。刚八门垂垂老矣,口眼歪斜地瘫在了炕上,已无法外出走动,全靠两个徒弟维持生计,但铁卦神算的名声还在。如果不是时局动荡,安城县的达官贵人哪个会想到刚八门?这个时候,所有的来访者都唯唯诺诺,出手阔绰不说,都像是来赎罪。德寿宫等大小寺院的香火忽地鼎盛起来。
  矿山的大把头们都来登门求签。蔡教龄的脚刚迈进院落时,天空响起了哇哇的叫声,抬头一看是一大片老乌鸦盘旋。数百只乌鸦聚集,如一块漂移的乌云,零散的羽毛自天而降。乌鸦们扇动翅膀,齐声高叫:“哇哇你死吧!哇哇你死吧!”蔡教龄深感沮丧,使劲儿地朝地上吐唾沫,复还踏上脚去碾,他骂:“真他妈的霉气,呸!”
  刚八门家里光线幽暗,屋子下窖潮湿,有些像地窨子,炕上地下是横七竖八地的酒瓶子,变了形的破鞋子。浓烈的酸涩霉烂的气息充溢,这气味是体臭、粪便和烟草的混合体。蔡教龄用白手套捂住着嘴,强抑着离开的念头。刚八门口齿有些含混,他大声地宣布:“甭管是啥鸟儿,老鹰一来就得跑!”
  惊魂不定的蔡教龄刚回到矿上,就得到了一个消息:山本任直董事长服毒自裁了。
  凄厉的防空警报声不时划破天空,抚顺城处于巨大的惶恐之中,煤矿和工厂业全部停工,大部分地方停水停电,日本人躲进防空洞里去了。实习的学生先是害怕,后来变得好奇起来,有人说天上的飞机是B29,美国人的飞机。赵成和十分惊异,美国的飞机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从美国本土起飞?空袭不断加剧,花花绿绿的宣传单自天而降,传单采用中日文字对照,触目惊心的黑体字写道:原子弹爆炸了!广岛、长崎消失了!赵成和很想弯腰去捡一张传单看看,但又深怀恐惧,老觉得后背有人在窥视他。他的心理很微妙,他并非同情日本人,而是不相信日本人这么快就倒台了,想到未竟的学业,隐隐间鼻子有些发酸。赵成和住在日本人的居住区,宿舍条件在露天矿是最好的,两个人一个房间,有抽水马桶。实习生们不上工了,无事可做,又不敢外出走动。同房间的伙伴一夜未归,赵成和一夜未眠。他站立窗前,看夜空无尽,数繁星无穷。窗外的大杨树漠然肃立,火车的汽笛声一遍遍嘶鸣。夜凉了,一切都隐藏在黑黢黢的阴影里,树丛里的虫儿在低吟浅唱,唧唧啾啾。于天空的极处,银河里的浪花激荡,似乎传来泡沫般的耳语。他想到故乡的老屋,仿佛看见鬓发斑白的父亲,露水一点一点地打湿了他的瞳孔。清早时,赵成和才发现同伴留下的纸条,告之回沈阳老家了,原谅他不辞而别,云云。掂着薄薄的便笺,他想了想,为自己担惊受怕了一夜感到可笑。走出门外,去马路对面的小树林活动活动,面对着新一轮太阳,真想大声地喊几嗓子,喊什么呢?不免有些踌躇,低头看见草丛凝结着湿漉漉的水汽,高大的蒿草和曲折的丝蔓葳蕤着绿意,牵牛花绽放了粉粉紫紫的花朵,俨然吹奏了最昂然的生命之歌。赵成和思考了一晚上的事情,居然是这样的简单。带队老师是个干瘦的日本老头,不假思索地准假:“回家吧,越快越好。”赵成和清晰地记得,这是1945年8月15日。临动身前,老师还塞给他几块饼干,说留着路上吃,连连催促道:“快走吧!”
  去火车站大概有四十分钟的路途,这条路线没有摩电车,只能步行。售票室里空空荡荡,他反复敲售票窗口。过了许久,小窗口终于拉开了,售票员模样的人透过小窗看他,神情仿佛在打量火星人:“干什么?”
  “我要回家!”赵成和觉得理直气壮。
  “停运了!”里头的人欲合上窗户。
  赵成和急了:“那怎么还有火车跑?”
第四十三章(3)
  “全是军列,”啪的一声售票口关上了,丢下了一句话:“自己想办法吧!”
  与售票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站台,人头与肩膀如旋风里的波浪,神色慌张的人流拥挤得东倒西歪。上下车的几乎全是日本人,哭的哭喊的喊,犹如蚂蚁裹团似的滚动。赵成和一身大汗,终于挤上了北去的列车,进了车厢,他发现车上全是日本军人,车厢里黄乎乎一片。日本兵怀抱着枪支,没精打采地打盹。没有座位,就盘腿坐于过道上。到底是书呆子,赵成和打开书本,摊在膝盖上看了起来。赵成和很快沉浸到文字之中了,即便是逃亡,也不忘随身携带书籍,阅读不是生活的一部分,而是他生活的全部,离开了书本,真难想象他赵成和会怎样。此时此刻,竟然有人如此沉着的在兵车里看书,大有挑衅的意味,所有日本兵的嘴巴都张开着,脸上的表情千奇百怪。有个中佐军衔的军官过来干涉:“您的证件?”
  赵成和日语极为纯熟,目光仍不忍从书本上挪开,他掏出学生证双手捧了过去。
  “赵君是新京工大的哦。”军官很客气,制止了赵成和起身的企图,还抬手敬了下礼:“阁下的专业是?”
  “土木工程。”
  中佐归还了他的学生证,顺手拽过书本,胡乱翻了翻,蹲下来说话:“《煤矿通风与排水》?”
  “我在露天煤矿实习。”
  “哦,赵君可知道我学什么的吗?”中佐的眼睛有些怕人。
  赵成和连连摇头。
  “法国文学!我在早稻田大学学法国文学!”
  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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