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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喧嚣的市井判若两界。金首志心里忍不住感慨:还是外国人会享受啊。如今的金首志衣帽得体,整洁大方,何况他本身就是清爽的人,再加上举止得当,很快得到了大家的认可。金首志自我感觉良好,银行里的职员待他很友善,每次见了,互相笑笑,算是打招呼。但是金首志不知道,楼上办公的女职员对他的看法更好,虽然她们从来不和他讲话。几个女文员都在留意他了。
春天就要过去了,无所不在的柳絮在街边聚拢成团,蓬松而懒散。汇丰银行大厅里也飘动杨花,无孔不入又慢条斯理。金首志照例坐到了沙发上面,忽然有一阵香气袭来,抬头一看,是她,那个经常穿白衣黑裙的女子。他们第一次对视了目光,那是彼此都从未如此心动的眼神。女子的目光迅速移开,低了下来,她略显局促,说:“金先生,这个,我们经理叫您捎回去的。”这是金首志离开夹皮沟两年来,第一次和女子面对面的说话,他也慌乱起来,忙起身。女子递过来一封信,说是转交协和栈经理亲收。接过信笺的一刹那,金首志碰到了女子的手指,沁凉沁凉的。说不清到底谁是故意的,反正是碰了,他的内心又是一阵慌乱。正想说什么,那女子转身走了,背影娉婷。金首志发觉黑裙下的小腿纤细而白嫩,迈步时裙子的后襟有规律地左右摆动。他感到自己的心飞快地跳,血在烧,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只好把目光转向窗外,街上车马来往,有警察在街头值勤,还隐约听见了刺耳的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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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真是妙不可言。自从那女子背影拂动眼帘的一刻起,金首志的心扉也翩然拂开,开始喜欢上这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女孩。她长得并不十分漂亮,但却有一种特别清纯的气质,使一直浪迹江湖的金首志过目难忘。一见她就好像从郁闷的房间走出来,一下吸入了清新的空气,这女孩简直是一泓清冽的泉。他惊异地发现,女孩的眉眼总像是在笑,眼波流转时,眸子里透露着一种婴孩似的天真,充满了好奇与探询。金首志和这个女孩碰面了几次,还打听到了她的名字苗兰。他越来越频繁地想起她,而这个人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不听话的目光却越来越刻意回避她,虽然表面上他的神情还算镇静自若。有一次当他回首时,发觉那女孩恰好也在看他。对视这东西神奇极了,短暂接触,便在心底里萌生含糊的意味,天底下男女之间就这样微妙而美好。渐渐地,彼此都有一点点东西沉淀了下来,慢慢地浸满了暧昧的味道。见过她许多回了,可金首志的胸口老是跳得厉害,浑身的筋骨有些僵硬。夜里总是无端地想起她,翻来覆去地去想,想她的面孔,想她的轮廓,而头脑中严秀姑的身影淡成了一片模糊的白。
金首志每天傍晚都去汇丰银行,那个玄妙的背影是深深的诱惑啊。苗兰下工得晚,有意无意地给了金首志机会。金首志远远地看苗兰走出银行,步态优雅轻盈,叫上一辆人力车,坐到上面远去。车子最终消失在人流里,仿佛一抹圣洁的流云,渐渐隐没于暮色之中。斜阳温润的余辉一直在追随人力车消失在街角,金首志仿佛看到苗兰脖项上的绒毛染成了金色。他痴痴地守望着,陷入了苦恼之中,从来没有哪个女子会这样吸引他,使他迷恋得难以自拔。他真不知道该怎样去接近她,更不知道对方对自己怎么想,心里的种种揣测简直让他发疯。金首志跟踪过人力车几次,既不由自主又鬼鬼祟祟。他发现苗兰的家境非同一般,门高宅深,显然背景不凡。
从协和粮栈到汇丰银行大概有一里路远,每天傍晚,金首志匆匆赶来时,总能很“偶然”地遇上苗兰,苗兰只浅浅一笑,并不言语。苗兰的笑容不同于惯常的女子,金首志想了好多天,才认定苗兰的嘴唇红艳艳的,一定是抹了什么在上面,以他当时的知识还不知道有口红这东西。唇红衬得齿白,使笑容愈发绚目,宛如烂漫的花朵。他把她的笑容视为一种默契,一种向往,并为此陶醉。苗兰是矜持的,衣着是亮丽的,很少有人能像她那样总是新衣在身。这女子生活的优裕超出了常人的想象,以她的家境大可不必外出做事,只有念了洋文的女子才会这样。苗兰清楚有人在盯梢她,每天回家的路上都感觉到后脑勺痒酥酥的,像有只蜜蜂在上面挠,她知道这蜜蜂就是金首志的目光。她不恼,甚至感到惬意,任风儿扑打在脸上,软得像锦缎。
天意如此,注定不匮乏机会。这天黄昏,苗兰匆匆走出汇丰银行,上了一辆人力车。不想三个日本浪人凑了过来,他们醉意醺醺,互相拉扯着,拦住了人力车的去路。日本浪人的装束奇特,神情诡异,标志他们身份的无非三样东西:头缠的白带,脚下的木屐,手里的酒瓶。浪人是满不在乎的,没谁敢对说他们个不字,别说是中国警察,就是日本兵都让他们三分,长春街头好比自家菜园一样的随便。他们一把扯开车夫,聚拢过来看,嬉皮笑脸,指手画脚。苗兰慌了,想下车,但是已经迟了,在一阵怪叫声里,一个浪人拉起车子就跑,另外两个跟在后面撒欢,一边跑一边嗷嗷地吼叫。人力车一路狂奔,荡起了灰尘,苗兰尖叫着呼喊救命。行人忙不迭地闪开了道路,男女老少都止住了脚步,多数人神色漠然,有的还觉得滑稽,甚至感到了兴奋:哦,原来是小鬼子抢大姑娘啊。转过几处街角,苗兰眩晕了,绝望如黑洞样吞噬了她。这时车子猛地停住了,有个身影立在路当中。是金首志!金首志和三个浪人撕打得难解难分,明眼人一看便知,双方都有武艺。在一阵刺耳的鸣笛声中,警察来了,搭肩头拢二背将金首志捆绑起来。日本浪人不解气儿,大骂不休,蹦着高的还要打,幸亏有巡警隔着。三个浪人交给头道沟日本警察事务所处理去了,中国人管不了日本人的事。金首志一路听见议论纷纷:
第七章(4)
“完了,这小子非蹲笆篱子不可。”
“唉,为着女人和日本人斗狠,不值个儿啊。”
金首志抻长了脖子想找苗兰,却不见踪影。身上的麻绳很细,勒上去紧得厉害,不一会手臂就失去了知觉。内心空荡荡的,他在惦记苗兰怎么样了。人群一路围观尾随,直到警察署才散。管事的警长一听就急了,踢了金首志一脚,骂你吃了豹子胆咋的,还敢打日本人?回头吩咐下属,说可别弄出啥邦交纠纷,赶紧报告上头问问咋处理。金首志被七手八脚地推进了小黑屋,房门咣当一声关上了,屋子里顿时陷入了黑暗。金首志靠着墙根站着,丝丝凉意袭来,不禁打了个寒噤,他悲凉地感到,免不了一顿好揍,看来在协和粮栈的饭碗是砸了,没准还得在号子里蹲上一年半载的。正在胡思乱想,门开了,进来了个警察,给松了绳索。警长等在走廊里,不可思议地和他套近乎,说先洗把脸吧。警长还说:“没看出你小子来头挺硬啊,怪不得嘛敢揍日本人,俺们厅长来看你了。”
警长和小警察对厅长毕恭毕敬,老远就喊报告,立正敬礼。金首志怔愣半天,才看清了对面,苗兰也在,正站在一旁笑呢。警察厅长的风度不凡,不笑,看了看警长和其他警察,抬起胳膊,向外掸了掸手,说:“没你们的事儿了。”
“是。”警察们齐声应道,都低头退了出去。
苗兰跳过来,眼睛里全是关切,说:“你没事儿吧?”
金首志活动着手腕,说:“没事没事。”
厅长踱步过来,拍拍他的肩说:“兄弟,像你这样侠义的,少见啊。”
苗兰说:“哥,这是金先生。”
苗厅长看了看金首志,又望望苗兰,说:“你们认识?”
苗兰说:“还熟呢,他在协和粮栈做事。”
“哦。”一丝不快迅速掠过苗厅长的面孔,很不易察觉,但金首志注意到了。苗厅长像警告似的说:“幸亏,你救的是我妹妹。”
金首志的直觉是准确的,他感到一双冰冷的眼睛的存在,这使他不安。金首志辞去协和栈的工作,要去二道子警察署做巡警。镰田为此很是伤感,临别请金首志喝酒。镰田的酒量一般,几杯进肚就醉意朦胧了,忍不住赞扬起金首志,说你金君我最喜欢的是你的眼睛,那么的忧郁,老藏着心事似的。镰田还说你的眼睛里全是沧桑,简直和我父亲一样,这和你的年龄不符,你这个样子是会讨女人喜欢的。镰田说你是支那人里最优秀的,可惜像这样的支那人太少。金首志反驳道,说中国不会老是这个样子的,山不转水还转呢。醉意醺醺的镰田抚掌大笑起来,连说:“金君,你太可笑了。”
金首志反驳道:“你们日本人就不可笑?”
镰田很认真地说:“我知道曹操刘备,知道杨贵妃,可你知道丰臣秀吉和织田信长吗?”金首志连连摇头,镰田又说:“金君,我们对支那太了解了,就像我了解你一样。”
金首志正色道:“真荒唐!你敢说你们了解中国?我告诉你,我从来就不想去了解你。”
转眼又是端午节,宽城子街头缀满了彩纸葫芦、彩纸燕子,小孩子的脖子上手腕上脚腕上系着五彩线,胸前挂着香荷包,花花绿绿的极是喜庆,显现出热火朝天的景象。暖洋洋的氛围里,人酥软得犯困,晕忽忽的觉得浑身有散发不出去的春情。第六感觉历来属于相亲相爱的人儿,不约而同来自心灵的呼唤,想一个人的时候,果真就见了,你能说这仅仅是巧合吗?傍晚,苗兰来了。两个人顺着马路漫无边际的走,金首志的见解常叫苗兰吃惊,她深感到这个男人来历不凡。沧桑之感的男人确实诱人,尽管她未必能读懂这份沧桑。来历不明的男人充满诱惑,孤独仿佛神秘的心灵乐章,叫人欲罢不能。此时此刻,苗兰不想再和他探讨国计民生,也不想再深究他的经历,只是贪恋黄昏的气息,那安宁而幸福的气息。依托和眷恋之感久久地焐在她的怀里,堵塞得有些发烫,这种感受暖得如同初夏的天空。她听到了那些树木枝杈伸展开来的碰触声,还有树叶样密密匝匝的人群的视线。苗兰就觉得自己只需要像片叶子,躲在一棵挺拔的树上,一颦一笑,窃窃地幸福。而这棵树就是金首志,苗兰不时地仰头端详。金首志忧郁的笑容使他有种文雅的气质,谦恭又不失坚韧,不由她不滋生出异样的情愫。按理说一个大家闺秀,什么样的公子哥儿没见过?但那些纨绔子弟都缺乏果敢的气质,除了有钱以外,太缺乏骨气了。她注意过的年轻男子,要么自命不凡,高谈阔论,要么委琐,蝇营狗苟。苗兰喜欢沉稳的男子,倾慕英雄气概,而这些只有金首志都具备。当初接触金首志仅仅因为他外表漂亮又有内涵,似乎还有些好奇,自从街头救驾之后,她对金首志又多了一分感激。金首志的年龄不小了,整整大她十岁,而且生活拮据,苗兰不能不考虑这些。她为此苦恼,心底里有一个声音在反复提醒自己,你怎么会爱上他呢?有种预感告诉她,跟这样的男人注定要吃苦的。但金首志的成熟深深地吸引她,让她欲罢不能,仿佛醇香而神秘的陈酒,不觉间就让她迷失掉了自己。金首志的话语很少,除了谈论时局以外,总是微笑,而微笑如阳光一样,轻而易举地就将她心头的疑虑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