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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掌柜一惊:“啥事?”
“你隔壁的杂货铺出兑了。”
“兑给谁了?”盛掌柜的脑袋嗡的一下,变得一片空白。
“一个朋友。”李宪兵回答。
“好、好!兑得好!”盛掌柜如啄米鸡样点头称是。
李云龙咧了咧嘴角,用很日式的口吻说:“请多关照!”
暝色从四面合拢过来,盛掌柜一步一蹀地回到西康里,实在搞不清李宪兵葫芦里卖的啥药。他呆立路边去看,盛记裁缝铺和张氏杂货铺已经打烊了,而东头的买卖正忙。东头的包子铺是两大间门市,生意一向不错,来西康里的闲散人等常来此吃喝,炒两个小菜要一屉发面大包子,如果再斟上二两烧酒,滋味没的说。炎热的夏季,许多人喜欢买几个蹲在路边吃。包子铺门前的灶上的笼屉冒着热气,香气炙热而诱人。新出锅的包子很烫,他看见一位性急的主儿不断地用两手来回倒腾,样子真是可笑。黑夜覆盖了安城县,西康里胡同寥寥的路灯闪动橙黄,稀疏的星斗在天宇眨着眼睛,夜风徐徐旁若无人地戏弄树叶。立在阴影里的盛掌柜,很无奈地看着喧闹的街景,不觉鼻子尖儿有些发酸,他轻轻叹了口气敲开了家门。这次轮到他失眠了,翻来倒去整整思考了一夜,早晨起来脑袋都大了,眼皮有些浮肿。好几天他都是惴惴不安的怏怏不乐的,不时寻衅训斥赵庆云,骂了几句自己也觉得无趣,就住了嘴。接下来的日子平安无事,并没有担心中的不幸或者灾难出现,他决定搁下满腹心事,一边洗漱一边拍打自己的脸,好让昏沉沉的头清醒一些,念念有词道:“自个瞎寻思啥,太多疑了吧?”
约莫过了半个月,盛记裁缝铺的两厢邻居同时搬家了,这让盛掌柜吓得要死,仿佛跋涉在森林里突然失去了同伴。平日他与邻居极少往来,此刻更感孤零零的,不觉留恋起过去的时光,难以派遣的恐惧爬上心头。“买卖不是好好的吗?咋都不干了呢?”他以空前热情和挚友般的疑虑主动上前攀谈,两边的邻居忙着往车上装东西,刻意回避他探询的目光,低头嗫嚅:“好好,不做了,不做了。”
新来的邻居人称李大龙,他接手了左右两侧的房产。他三十岁刚出头的样子,身材壮硕,穿一身绛紫色的真丝短褂,手中摇晃着扇子,稳稳当当地迈着四方步,连招呼都懒得打,围着裁缝铺前前后后看了个周详。赵庆云认得这个李大龙,他是李云龙的大哥,绰号李六指,不知啥时辰也跑到县城来了。李大龙不认得眼前的小伙计,他和随从谈笑风生,说这一顺水的九间大瓦房,连起来是挺不错的“勾栏”嘛,这个主意真他妈的对头哩。身边有跑龙套的跟着奉承,名字也起好啦,你们猜叫啥名堂?都猜不着?叫“聚英堂”!李大龙打了个哈欠,前呼后拥地进了裁缝铺,盛掌柜吓得面无血色,几个主顾见事不妙,都躲开了。李大龙和手下边看边议论,指指点点,无非是说南边的大炕该改一改了,北边该砌一处火墙了,中间该夹几处间壁了。李大龙一伙以最彻底的主人姿态出现,盛掌柜彻底懵了,他清楚他将面对什么,可他不知道没有裁缝铺以后将是什么日子?他想都不敢想了,怔愣之间有人拍拍他的肩膀说:“你还打算赖在这疙瘩呀,差不多就搬吧!啊?”
第二十九章(4)
盛记裁缝铺的老板还算开事儿,做出了痛彻肺腑的决定,胳膊拧不过大腿是血淋淋的道理。左邻右舍门市易主之后,不三不四的人云集,这些人都是仰李大龙鼻息的。要想除掉谁,李大龙只需向狗腿子做个暗示:收拾收拾他!这人三天内保准变成“死倒①”。“满洲国”是王道乐土,可满洲人的性命不如草芥,死多死少日本人都不会过问。“死倒”由满洲警察处理,叫来几个叫花子,扔俩儿钱,让他们把尸体拖出城外。“死倒”遗弃在城边、河边的草丛里无人掩埋,冬天冻成硬邦邦的白条,夏天狗叼猫咬虫蛆乱爬。
开了十年的盛记裁缝铺说黄就黄了,三大间的门市作价卖了五百八十元钱。房屋买卖的手续完备,白纸黑字签字画押,中间由西宁街的保甲长作保。在卖房契约上画押摁手印时,盛掌柜的眼泪夺眶而出,哽咽得难以自持。保甲长婉言相劝:“卖就卖了吧,价钱可以啦,能买二百来袋洋白面呢。”垂手立在一旁的赵庆云目睹了签约的全过程,店里的师傅伙计都散了,只有他还没离开。神色默然的赵庆云的眼圈都不曾湿润,只是觉得浑身软软的,一丝儿力气也没有,真想找一个地方躺下。他忽然意识到每晚睡在硬柜台上已成为了奢望,那一刻他理解了巧莲姐姐,但是他打消了去双喜堂看她的念头。年仅十八岁的赵庆云深深地痛苦着,这痛苦硬硬得如血痂般地磨得慌啊,五脏六腑有被撕碎的痛楚,他深刻地体味到了人生的失败,心里想活着可真没意思。注定当不了裁缝的赵庆云悲凉无比,他不想回老虎窝更不想去姥家,看着泪眼婆娑的掌柜的,他已经不再嫉恨老板了。唏嘘之余,赵庆云决定出走,那么能去哪儿呢?明天是什么呢?他独自在火车站地徘徊,冥冥的未来实在太恐惧了。赵庆云从此失踪了。
李大龙强势霸占了裁缝铺,“买”下了一长趟的青砖瓦房,按照妓院的格局翻修改建。前后找来七名女人,买了新衣服以及被褥等用具。这七个女人来历不一,基本上是流落街头无家可归的,有几个是丈夫抽大烟抽得家破人亡的。她们眼睛饿得发蓝的、双腿打颤,至此礼仪廉耻一文不值,有个落脚的地方填饱肚子就成。女人们并不是都心甘情愿地往火坑里跳,但这条路也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走的,太老太丑太埋汰的没人要,只有那些稍具姿色的女子才能在人肉市场上出售。操皮肉生涯的粉头多半还是想到了退路,几乎都采取“自混②”的方式,挣来的钱与窑主依例分成,事先和老板讲好协议,三七或者四六。也有一些是买来的,多是很小的小闺女,由窑主供给,没有人身自由,这样的雏妓叫做“柜上孩子”。凡开妓院的决非等闲之辈,李大龙何许人物?操纵起妓女来尽在执掌之中,妓女营业的所有费用都由店家列帐,帐目包含吃穿用房屋水电取暖的煤引火的木柴,妓女想全身而退简直是痴人说梦。“聚英堂”的名字有些不伦不类,看上去更像是酒店,但是名字不足以影响生意兴隆火爆,聚英堂在西康里颇引人注目。
卖掉门市的盛掌柜不再成为掌柜的了,有人还是习惯于老称呼,许多人干脆将他降等为盛裁缝。盛裁缝一蹶不振,他不想重振旗鼓再去做掌柜的了,连择地重操旧业的信心都没有了。他久久地徘徊,痴痴地凝望,就像一朵无声的云,又仿佛一株哀伤的枯树。毕竟在这里开店十几年了,街坊商号都熟,老朋友很同情,所以一开始对他还是蛮客气,过去常去做衣裳的粉头们见了也热情有加,盛裁缝就发觉其实窑姐挺义气的。秋天的棠槭树戳在胡同深处,毫无生气的阔叶一片片落下,很凉很凉的西北风漫过西康里,一点一点地沁进骨髓之中。盛裁缝坐在原来自己的门市前,呆头呆脑地想心事,想着想着会嘿嘿笑出声来,诡异而莫名其妙。神色如枯枝败叶的盛裁缝,实在有碍聚英堂门脸的观瞻,妓院里的“大茶壶③”几次出来轰他,魔魔怔怔的盛裁缝连声高叫:“这是俺家的买卖呀!”人家揪住袄领子掼他的耳光,劈啪劈啪抽得他眼冒金花。稀里糊涂中有人在拉他,拉他的这个人是王大猫。王大猫没心思洗脸,脸色灰蒙蒙的,像刚抹上墙的石灰,没准会吧嗒掉下来一大块,而他的手指就像干瘪的茄子秧。同是街头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盛裁缝和王大猫产生了亲近感。盛裁缝为自己的决心感到振奋,傻笑着尾随王大猫迈进了第四鸦片零卖所,大烟馆里的芬芳馥郁把他打动了。王大猫是以助人为乐的姿态拽他走进大烟馆的,王大猫哈欠连天,简直不想再搭理他了,强忍着鼻涕眼泪说:“你抽一口压压惊吧?”说罢就歪倒在炕上,烟馆有侍者过来帮忙,先拿烟签子挑了烟膏,在烟灯上烧烤。顷刻浓香四溢,呆立的盛裁缝惊愣着陶醉了。侍者将烧好的烟泡按进烟斗后离去,王大猫一边就着烟灯烤烟斗一边吮吸,极为忘情惬意。缓过神来的王大猫,竟然用很鄙视的目光去看盛裁缝,而这样的目光通常是别人用来蔑视他的,王大猫口气挺冲:“你还愣个鸡巴毛?抽几口就好了。”盛裁缝明白了什么叫一拍即合,心头萌生了相见恨晚之感。躺在第四鸦片零卖所的热炕上,盛裁缝品味着腾云驾雾的快慰,总要想起空中的风筝,飘飘悠悠的,很刺激很风光,隐隐地担心,拴住风筝的线儿会随时随地绷断。
西康里不同于三趟房老去处,烟花街上的妓院都有门脸且装饰漂亮。内部陈设也相当讲究,玉红堂、四美堂、聚英堂的设施犹为出众。因为盛裁缝的缘故,王宝安不去聚英堂,聚英堂是盛裁缝心头永远的痛。隔一段时间,他们就结伴去双喜堂,他俩认为双喜堂的价钱适中,最主要的是那里有相好的窑子娘们儿。一进双喜堂的门厅,就看得见门厅上首的仕女图,图上面的女子醉了酒的,一副慵懒的样子。盛裁缝认定图上画的是湘云醉酒,那女子卧在花丛里,赤身露体,眼睛细长细长的,直看得盛裁缝心惊肉跳。仕女图下面的摆设很不一般,雕花的桌椅,桌面映着黯淡模糊的光泽,桌子上摆着座钟、景泰蓝的掸瓶、漆器果盘还有蓝花瓷的茶具。画的两边悬挂草书诗作,不知是何人所作。左边是:
第二十九章(5)
牡丹花树隔东风,
巫山云雨几万重。
销金帐暖贪春梦,
连理清风月明中。
右边是:
扁舟来访武陵春,
仙居紫府玉绝尘,
谁言世事无烦恼,
向人犹自语频频。
双喜堂的掌柜的姓于,背地里人称于王八,此人甩手当家,是油瓶子倒了也不扶的主。真正管事的还是老鸨子,窑子娘们儿都叫她李妈妈。老鸨子如今是五十开外的高龄徐娘了,厚厚的下颏水桶腰,可依旧是大红大绿的绸缎在身,说起话来浪不溜丢的硬充装少女状。她当家的于王八看来要小她十来岁,两人准是野路子鸳鸯。老鸨子对于王八很宽容,任凭他在家偷鸡摸狗而不吃醋,就好像做饭的大师傅掌勺时,必须先尝尝咸淡似的。除了时常尝鲜的男主人外,双喜堂还有一位男性,人称“大茶壶”。此人四十不到,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一年四季外罩灰色大马甲。大茶壶忙得可以,要守门待客,招呼计帐,一俟有嫖客上门就喊:“接客了——”,声音脆生嚇亮得不逊于酒肆里的店小二。
正应了一句俚语:“守啥人学啥人,跟着叉魔跳大神。”盛裁缝手里头有钱,又有王宝安的鼓动,天天去双喜堂。他有了个小窍门,不是在夜里去,而是在午后,这时的价钱便宜,通常打到八折。下午的窑子清冷,粉头们正无事可做。三回五次的厮混熟了,只要他们一出现,呼啦一下就被窑姐团团围住。妓女们歪缠取笑盛裁缝,口口声声都说想他了想得要死哩,一则是由于他有钱,二则她们原来就熟悉。对照起来,瘦骨嶙峋的王宝安很不受欢迎,有妓女嘲笑他:“哎呦,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