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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魂-第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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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吸引着他,使他远离麻木机械的日子,忘记所有的痛苦与沮丧。别看他日本口令弄不大清,可电影里的许多台词却能记住,他自己也感到惊讶。电影散场了,侯班长领几个人过来,手电光罩在他的脸上。侯班长问:“喂我说,你反省好了没有?”
  马大吉沉默无语。
  旁边人劝:“大吉,就给班长认个错吧。”
  月光里的马大吉雕塑般冷峻,看不清面孔,眼睛却雪亮得骇人。侯班长跺跺脚走了。侯班长听见身后传来嘎嘣嘣的响声,他知道那是磨砺牙齿的声音。
  营区的熄灯号吹过,四下里寂静无声,除了偶尔轮船的汽笛之外,只有水边的蛙声了,唧唧咯咯地此起彼伏,响亮而且悠扬,像是在呼儿唤女。月亮升起来了,将江边的沙滩笼罩在柔和的清辉里,江岸在模糊的夜色里朦朦胧胧,像一堆漫卷的乌云,树丛也如摇曳的云彩。天上的星光黯淡,马大吉看见了父亲的眼睛,那么苍老又那样的悲伤。夜风吹来无与伦比的孤独,这孤独让他有了悬空之感。马大吉跪着,眼前的步枪黑黝黝和烧火棍一样平常,只有刺刀隐隐地辉映幽光。蜿蜒的大江在月光下飘忽,流荡得很远很远,给水边隐约可见的柳树林一抹雾气。马大吉的心绪风筝似的飘浮,他在聆听辨认被夜空屏蔽了的声音。天籁之音似乎在告诉他,他终将滑入空荡荡的陌生之地,那里没有丝毫的阴影,只有斑斓的光晕……
第三十八章(4)
  昏迷了两天两夜,马大吉才睁开眼睛。
  秦连长特地过来看他,身后跟着几个班排长,侯班长没来。连长说:“你这个兵也忒倔。”又摸了摸他的头,旁边有人说:“他退烧了。”连长点点头,叹了口气:“一点儿也不回弯啊。”
  平日里,连长是一脸大胡子,而今天却新刮了胡须,脸腮下巴青光一片,给人以前所未有的沉稳。连长仔细端详着马大吉,若有所思了良久,目光里竟流淌出怜惜来。马大吉头昏沉沉的,却真切感到了温暖,扑簌簌的泪水顺着额角滴落到枕头上。哭着哭着,他忽然想起以前听说,秦连长是老东北军的,原来是个排长。这个时候,秦连长说:“病好了,先别回班了。”
  周围的人都很惊讶,秦连长不为所动,说:“调他到连部做警务兵!”
  在矿上,赵庆平的大名鲜为人知,而说起赵小鬼却无人不晓。北八号工棚的对面山坡上,赵小鬼搭建了一处草房。草房很显眼,犹如山腰处的凉亭,矿工们上下工都看得见。赵小鬼对死亡早已漠然,死人的事情司空见惯,有的甚至没咽气就送来了。他彻底麻木了,垂死的劳工的呻吟唤不起他的怜悯,收尸工赵小鬼像木桩子一样无情。按照郑外勤的吩咐,这段日子,他一直在挖掘土坑。前天郑瞎打带一伙外勤来墓场视察,下令必须在入冬上冻前挖出一百个土坑。郑瞎打的意思赵小鬼明白,秋天挖好坑是为着冬天用,十冬腊月里劳工死了,就往坑里一丢,再用雪覆盖上。不然天寒地冻的,冻成的白条会被野狗野猫叼着乱跑。
  多雨的夏季之后,天空异常洁净起来。夕阳的余晖异常娇媚地在天边舒卷,给矸石山和远处的井架染上一层火焰的颜色。赵小鬼白天连挖了七八个土坑,感觉很累,就躺在山坡上的草稞里歇息。草很干燥,洋溢着特别的腥涩的味道。他嘴里头还叼着一节草棍,漫不经心地咀嚼着,仿佛在咀嚼乏味的时光。透过萋萋的衰草,能清晰地看见山下的井口。高高的井架上悬挂标语:“积极增产报国,支援大东亚战争!”标语牌刷的雪白,上面的字迹鲜红鲜红,仿佛蘸着淋漓的血水写就。井口一派忙碌,人流蚂蚁样地进进出出,不断涌出绞车房,又不断涌入。一切和平常没有区别,咣当咣当的矿车声远远传来,井口处鼓风机在一如既往地吟唱。
  陡然间,一声无比沉闷的巨响震撼天宇,大地筛糠样抖动。
  井下出事了!赵小鬼慌忙爬起来,只见井口喷出火焰和浓烟,绞车房直冲云霄,高高的井架醉汉似的訇然倒伏。转眼间,天空瞬间布满了阴霾,而残阳不失时机地涂抹光晕,给滚滚升腾的烟尘镀上了一层金黄的轮廓,那色彩妖艳得触目惊心,幻象中的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
  太信一坑发生了大爆炸,事先没有一丝预兆。史料记载里的这次煤尘瓦斯爆炸,是世界煤矿史上最惨重的灾难,日方公开的记录是死难者为630人。事故的原因系违章作业所致。绞车运煤是不得超过8节车皮的,为了多出快运,绞车上加挂至10节矿车。超荷载的钢丝绳断了,一长串车皮顺着铁轨下滑,一路狂奔,车轮和铁轨之间摩擦出一溜火线。明火的出现,引爆了大巷里的煤粉、瓦斯。
  惨烈的爆炸发生之后,井下燃起大火,不知有多少人被捂在了井下。正是交接班的时候,接班的刚下井,交班的多半还没升井。矿区顿时慌成一团,日本人也傻了眼,安城炭矿株式会社总裁山本任直匆匆赶来。死在井下的多数是山东籍劳工,还有少量从事技术工种的直辖工,在井下的日本人只有三人。山本任直接到电话时,第一个反应就问井下的日本人怎样了,能否救出?日方当即组织劳工抢险,强迫抢险队冒着浓烟下井援救,当三具日本技师的尸体搬运上来以后,山本任直下令停风,封堵井口。很显然,山本任直决意要设备不要人了。
  随后几天里,源源不断的尸体送到墓场来,赵小鬼忙得连饭也吃不上,更何况混合面的窝头已引不起食欲来。赵小鬼亲手埋葬了301人,这个数字是玉秀告诉他的,到底还是娘们儿心细。这阵日子,玉秀一直坐草屋的门口,目不转睛地凝视男人,默默地统计数字。尸体一律赤裸而且残破不全,血肉模糊或焦煳或被水泡得发白,活像甩脱了骨节的蛇。腐败的气息在秋夜里飘零,臭鸡蛋似的浑浊的味道久久不散。矿上死人的事情天天有,天知道这里死过多少人了,仅仅经赵小鬼处理的大概就有上千具。山坡下的这片墓场叫做万人坑,附近矿井的劳工死了都埋在这里。前年柜上还能提供白茬口的杨木棺材,去年就改用秫秸箔子或者草袋子,这一次瓦斯爆炸,劳工死得太多,连捆尸的席子也不够用了。眼瞅着送来尸体越来越多,露头露腿的面目狰狞,他心里无法安生。赵小鬼不敢去劳务系询问,大事故搞得把头们忙得焦头烂额,要是惹翻了郑瞎打,还不得一铁锹给劈他出血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郑瞎打领人又来查看墓场。郑瞎打为自己提前布置挖坑一事感到惊异,说:“他妈的,咋这么巧?”外勤打手跟在郑瞎打的身后,边转边议论事故的原因,几个人庆幸,老天照应啊,要是跟班下井的话,准保见了阎王,各自唏嘘感慨了一番,提炼人生感悟,说该吃啥吃啥吧,该抽就抽,该耍就耍,云云。
第三十八章(5)
  见郑瞎打要走,赵小鬼忍不住问席子没有了,可该咋办好呢?这回郑瞎打没操弄铁锹把,而是用手电反复照他黑糊糊的脸,骂:“瞅瞅你,比鸡巴就多俩耳朵。啊?”
  矸石山顶上特地新加了一盏灯,银白的灯光忧郁地照耀铮亮的铁轨,也照亮了无数冤魂通往西天的路。冰冷的秋夜没有眼泪和哀恸,灯光里晃动着无数只挣扎的飞蛾蠓虫。秋风卷落枯枝,飘零着一派萧索破败的景象,秋虫在顽强地婉转鸣唱。与远处隆隆的火车长啸声相伴,墓地弥漫着奇异的气氛,恍似遗落的旧梦,旷野愈发森寂。雨水将墓场冲刷得随处凹陷,许多地方露出了湿漉漉生满霉菌的黑木头,这种木头霉烂腐朽得挂了一层白霜,夜里发出冷浸骨髓的磷光。无数鬼火四处游荡,颜色橙黄、淡绿或者幽蓝,如模糊的灯笼。
  赵小鬼每天都要忙到很晚,玉秀始终陪着他,远远地看着,坐累了就缓缓站起身。灯光映照了两人的剪影,女人就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她的身姿沉重,一望便知出现了临产的征候。
  夜色已深,男人终于歇下了,玉秀回来烧开水。简陋的灶坑内尚有余烬,她吃力地伏身添柴,炉火骤然明亮起来。这个时候,女人发现灶台上,有一对黄晕晕的亮光。灶坑里的火花噼啵跳跃了一下,瞬间,她发现这是一只老鼠,褐色而肥硕的老鼠。老鼠素来被挖煤人奉若神灵,下井人都不敢打老鼠,就像乡下人从不打燕子一样。多年以来,矿工上井拜太上老君,下井就敬奉老鼠,别管是黑是白是黄,还是带花纹杂色的,都得敬。矿工们朴素的认为他们的职业与老鼠一类,都是掏洞的,是地下摸食的同行。凡是挖煤的都不打老鼠,赵小鬼两口子也不敢打,任由老鼠出没在墓场,万人坑里的老鼠个个膘肥体壮。玉秀的眼睛很快适应了忽明忽暗的环境,她看清了,在大灰鼠的身后还有一队老鼠,一只咬着另一只的尾巴,像一条规整的灰色链条。老鼠们吱吱吱的叫声,队伍整齐划一,大灰鼠傲立于队列之外,神情警惕地匍匐着。这队老鼠消失了,大老鼠才慢吞吞站起身,跳下灶台,回转身来猛一龇牙,一道寒光倏然闪过。
  “妈呀,”女人的尖叫声凄厉无比。
  玉秀梦见了一条大河,浩浩荡荡叫人绝望,她无处可走了,她颤栗着站在河岸上挣扎。河水一点点地漫涌上来,从脚髁、腿、腹部、胸膛直至脖颈,耳鼓里回荡响亮而古怪的水声,朦胧中隐约有一群人在呼救,黑暗遮天蔽日地笼罩,一如无边无际的巨伞。汗水濡湿了头发,惊悸在五腹六脏里回旋,下坠感和大便感汹涌而来,阵痛透彻骨髓。灶坑的火呼呼燃烧,热气从土炕上弥漫开来,赵小鬼抱来了干燥好了的茅草铺在炕上,剩下的事情他无能为力了。产程进展得极其缓慢,间歇式的阵痛一波一漾地袭来,女人腿间的血污一片,草屑粘满了周身。赵小鬼握着女人的手,分明也带着哭腔:“玉秀你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可女人哭不出来,那不是能让人哭的一种痛啊,她狠狠扣住了男人的手,不住地抽搐,不住地嚎叫:“疼死我了,快拿刀来,划开肚子吧!”
  手足无措的赵小鬼喃喃低语:“快了,就快了啊。”
  破烂的草房里人影挣扎,满是咬碎牙齿的呻吟,痛苦得要撕裂所有的桎梏,就像瘦弱的树苗企图掀翻头顶的巨石。黑夜漫长几乎叫人绝望,女人搏斗了一夜,当鱼肚白染亮东方时,她已经筋疲力尽了,但是她清晰地感到胎儿在赶路。男人抚摩玉秀湿漉漉的头发,像怀抱无力的羔羊,像很内行地安慰玉秀:“养孩子就像是摘瓜,等熟了,他自个儿就掉了啊。”
  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嘹亮,回荡在深秋凝霜的晨曦里,婴孩的啼哭冲破了墓场的死寂。
  ①稀芭芭:当地土话,稀屎之意。
第三十九章(1)


  锃亮锃亮的铁轨仿佛通向天际的云梯,又像是一副巨大的担架,荷载起富庶的物产。日伪当局续建的四海铁路业已全线贯通,仿佛一条扁担挑起四平街和海莲,而安城县恰好在这条铁路的中间。这段铁路,西连中长路,东联奉吉路,宛如飘带系在山岭莽原之间。列车昼夜不停地驰过,像动脉里的鲜血奔流。铁路擦着老虎窝的土城墙而过,车声隆隆,蒸汽缭绕,来来往往,留下无尽无休的粉尘和震颤。“满洲国”刮地三尺,几乎所有的资源都用来支付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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