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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次他大可不必前车之鉴,即便在我面前说或是真打了我一嘴巴,我也会虚怀若谷骂不还嘴打不还手,因为他说我是牛嘴巴,说明他是将我当横牛儿在看,在关心。况且牛生来命苦,挨打受骂不算啥,只要生命价值得到承认,也就心满意足。我冲着他们背影吼:
“叫狼来了的是你们的徒弟,再让他到学校老师门口堆金山,丢你们师傅的脸不说,村民的黑锅恐怕要背驼背。”
回到宿舍,夏红云已经把饭菜煮好了,无事一样,上前来习惯地在我身上拍了拍灰尘,然后冲好温水要为我洗脸,我也没反对,使劲想把涌上来的泪按捺回去,但是没用,我扑在她怀里哭了:
“姐,我错了。”
这是我第一次从心里用一个单词喊夏红云,第一次由衷地向人认错。尽管我并不知道自己有何错,是小错中错还是大错特错,抑或是无错,这错我非认不可。因为我非常后悔,后悔为什么以前惹母亲生气时不向母亲认错?母亲是多么希望我理解她,从我的认错中获得一丝慰藉啊!
“你没错小弟,是姐错。”夏红云把我搂进她怀里,“但姐必须错,非错不可!你今后会理解姐今晨为啥要赶下楼为你代收这钱粮……好了,吃饭啊,不是还要去黄阳玩吗?春天来了,姐陪你去买套春秋衫,军衣可要省着穿呵。”
我破涕为笑,争着要去舀饭,却见饭如往常一样早盛好在小灶台上了,我的大土碗冒尖,夏红云同样大的磁碗也戴了顶帽子。饭是红苕籽混合麸面,我只争朝夕吃得香极快极,片刻功夫就斩草除根扫荡殆尽不剩残渣余孽。照常规,我就应把碗一丢,像个大男人一样悠然自得地吹着口哨到走廊施行养身之道饭后百步走。今儿我没了那兴致,想退位让贤,让夏红云当回大丈夫,我做她女人洗碗打扫战场。放下碗,我便看着她吃。这使还包着一口饭的夏红云很是错愕,极不习惯,极不自然,倏地把碗塞到桌子下面,含含糊糊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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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弟,出去走走啊。”
“快吃啊,我来洗。”我学她的口气,温柔地说。
“听话,去走走,对你生长有好处。煮饭洗碗是姐的事。”夏红云怨怨地看着我,又说,“再说我吃饭有个特点,众目睽睽之下吃不下去。”
“用词错误。”我说,“快吃呵乖,还要去黄阳呢。”
夏红云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了,未及下咽的半口饭喷了一桌也喷了我一脸。我顺手一抹,抹下一把土红,顿开茅塞:她为啥不要我煮饭,为啥吃得那样慢,为啥我吃完她都要叫我出去走走,为啥她解溲一蹲半天,为啥她日渐消瘦青皮寡脸……
我一时呆住,不知道是哭还是喊叫——她那碗除了面上有一层掩我耳目的“饭”外,下面埋伏的竟然全是难以下咽的葛藤根、山红籽、干蕨苔……半天,我终于喊出来:
“姐,你为啥要这样?为啥要这样?你知道的,小弟还有很多钱,很多粮票,都不晓得咋用,不够吃,我们去买啊……你以为我是什么,我还不是个没了爸妈的孤儿……”
夏红云倏地伸手捂住了我嘴巴,“傻瓜!你以为我天天吃这个?我不过是想尝尝村民们吃的这东西是啥滋味,想不到第一次就被你发觉了。鬼精灵!”
我知道她在说谎,但不想揭底儿了。正是荒时暴月,村里壮年男人都还在养“伤”,立不起腰杆儿,就是最先结扎的村长,走路都还像患了软骨病的罗圈腿,无力上山挖剥野生食物,隔年种下的小季经雪凌一打,除了小麦和油菜没受大的损失外,其它都被冻熟了,赵婶带领一帮妇女在赶时间补种,小虎和“三条龙”及英雄则在山上杯水车薪地安机关套野物,近来村里家家都是以青菜萝卜、山红籽、干蕨苔、干马桑泡等当顿。全村老小都已开始出现浮肿症状,上面却不稼不穑,只知取禾三百廛。高牡丹说,共产主义,鬼!
(3)
野外虽然还残雪斑剥,严寒尚未远遁,但春风浩荡,小麦苗儿早掀去厚重的棉被舒展身姿疯长起来,身段婀娜犹如妙龄少女,抽出了麦穗的却又如丰腴的少妇怀头娃儿,雍荣华贵的同时又显得有点儿羞羞嗒嗒。它们的腰身都是那样纤细,而孕育希望和生命的地方却是那样的博大。和夏红云刚出村,一个场面使我俩停住了步伐。
村外淳朴的泥土路上,一个###岁的小女孩死死抱着母亲一只腿伤伤心心在哭,在叫:
“娘啊,你和爹就那件衣服好点儿,拿去卖了穿啥啊!我就不准你去,就不准你去……”
母亲臂弯挎了一个小包袱,也是满面泪痕,眼里却闪着韧性和决绝:
“不卖晚上吃啥?回去啊,天大冷的,娘一会就回来。”
小女孩叫曼儿,很漂亮,长长的睫毛包围着两颗晶洁的黑色星辰。她死拽着不肯放手,泥土路面划出了几道如犁过的痕迹。旁边地里随风儿欢歌舞蹈的纤麦也受尽了委屈。这庄严而悲凉的言行、举动,震撼得令人心碎。
曼儿和她母亲我都认识,掩在她母亲破围巾下的是一张皎丽的脸庞,不过三十来岁,叫婶嫌她年轻担心自己吃亏,叫大姐又怕人家说我不懂礼貌故意占便宜,所以我啥也没叫过。我征求噙满一眶泪水的夏红云是否给她们十块钱?夏红云眼神斩钉截铁地否决了。但我感觉得出夏红云的心在颤抖,就像蜜蜂的翅翼一样鼓动,辐射出最细腻最温馨的磁波来包裹她们。
果然,夏红云解下一把钥匙递给小女孩的母亲,让她去我寝室取粮,绝不能卖衣服,说过两天就会好的。口气不容辨驳,但声音像一只哺育幼子的母亲那么急切,那么殷勤而充实。
黄阳与龙爪就像是两重天,空中虽然泥沙飞舞,但境内朝暾大放,还在山头,就见田野里一面面红旗招展,农人已如蚂蚁一样在旗帜下战天斗地。路过望龙村口时,我看见花飞谢在村里转悠,我准备喊,夏红云要我不要管别人闲事,谁都有自己不想外人知道的秘密。想想也是,便没言声。到黄阳后,夏红云并未兑现首先带我去买衣服的诺言,而是去医院看病,对医生说她吃了巴豆肚子泻得利害,但医生要化验单,她又坚拒了,只开了几片药,便带着我直赴彭妍办公室。
彭妍办公室以前就杂乱无章,现在就更是犹如雀巢,一摞一摞农村救济粮供应证横七竖八,我们很难在里面立足。彭妍在我脸蛋上摸了一把,说我又长漂亮点儿了,要我们忍受一下立锥之苦,她填完最后几张盖了章的供应证后就带我们回家做东西吃,说她爸妈正念叨我们呢。夏红云拿过几张彭妍填写好的供应证懒散散地看了看,又丢回原处,无精打采地说:
“不吃了,我们刚才在街上偶然碰到一个悄悄卖糖衣炮弹的,吃得都打饱嗝儿了。”
好像糖衣炮弹是啥稀罕之物,彭妍叫起来:
“好啊!吃好东西也不给我带一个来……”
“你看这是啥?”
夏红云回眸向我一笑,从兜里取出一个用纸包住的东西。彭妍生怕别人争抢似的一把夺过,忙不及地剥去纸,露出的东西确似一枚炮弹,而且正是昨晚夏红云用面粉和巴豆粉等精心制作的那个酷似穿甲燃烧弹的粑粑,面上有糖,里面是强泻剂巴豆,称之为糖衣炮弹确是再合适不过。令我骇然的是,彭妍几大口将这炮弹肢解进了肚子,还啧啧称赞,埋怨咋不多买两个,待会一定要带她去买几个回家,让她爸妈也尝尝鲜。接着便让我们看报纸,她则埋头争分夺秒奋笔疾书。
夏红云看得不是很专注,像在车站等车的旅客有点儿焦躁,时而看看表。我根本就一个字都没看进去,那东西吃了可是要走火入魔的啊,难道经了几番包装就去了巴豆毒性?但是,既然那么稀罕那么好吃,妈妈一样姐姐一样的夏红云咋不给我吃呢……正自想不通,忽然听见啥地方传来一阵流水似的哗啦啦响,只见彭妍倏地扔下笔捂住肚子,一脸痛苦状,“哗啦啦”的响声一阵紧似一阵地从她肚子里传出来。她一点儿不失礼貌,强装笑容点点头说了声“失陪一下,”洒脱地若无其事地向门边迈,一出门就风度不在有辱斯文拔腿狂奔,转瞬不见影儿。
我大笑起来,都笑出了眼泪,想不到我善良的“妈妈”捉弄人还有如此高招。夏红云也不管我,即刻精神大振,旋身到门边瞄了瞄,回头迅速解开领口,抓起一匝空白供应证就往里扖。我略一愣怔便反应过来,也跟着效仿。救济粮供应证很简朴,印刷在一张巴掌大的特制的硬纸壳上,我的军衣兜算大的,两把就填满了,便像夏红云那样解开领口让它与我肌肤相亲。谁知,它对我平滑的身体不屑一顾,傲气十足穿城而出。这才想起衬衣没扎进裤带。我衣服穿得厚,腰间有母亲骨灰,还别了把菜刀,费了不少时间才将衬衣扎进去,皮带未扣好,刀未别进去,彭妍回来了,见状,惊呼:
“关雪,你也拉肚子?肯定是那糖衣炮弹不卫生,今天若没事,非要去把这人尾巴割了。”
夏红云大为赞同,从身上摸出在医院开的药,说我们才吃了几颗,看来是止住了,要彭妍马上吃下。然后,做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说这就去找那人算账。我也在一旁打帮帮腔,手握菜刀气乎乎地冲出门。彭妍也等不及地把门关了,又往厕所跑,回头嚷嚷:
“红云,你可要招呼关雪不要真砍人啊。”
来到大街上,夏红云忽地站定,沉思会儿,向前走了几步,又转身回走了几步,似有啥很重大的事犹疑不决。最后哀伤地看着我,忧忧的说:
“小弟,我想你已经明白我要使计偷拿供应证的目的了。可这供应证还是打不到粮食啊!”
“为啥?”我不无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心想,既然不能打粮食,为何要“谋害”好友,冒这么大风险呢。
“上面没盖粮食局公章和局长印章。”夏红云说。沉吟了一会,又说,“我本来想去找人雕刻,但又……倒不是怕重蹈覆辙,而是担心功亏一篑。小弟,你知不知道,村里家家户户都揭不开锅了……”
哈哈,该我登场展示一下了。我兴奋得像朱三娘那样一跳老高,路人无不惊恐万状,奇异、怜悯的目光纷至沓来。我干脆就装疯卖傻,依偎在夏红云胸前喃喃低语。夏红云不知是感于众里觅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还是有意默契配合?搂住我哭起来。而后一边抚慰一边揽着我往车站走。身后传来声声叹息:
唉——这社会!又一个孩子毁了!
……
车站旁有间打铁铺,炉火确是纯青,捂着稀煤,青烟缭绕,师徒二人没甩开了膀子打铁在斗嘴。徒弟说跟了师傅半年有余,没生意不说,竟连根钎儿也没学会打。师傅则说徒弟笨,不是匠人的料。猛听说我要打东西,二人倏地蹦到了我面前,同时问我打啥?我说打架。师傅一点没多想,笑道:
“行,啥子架?衣架三角架火盆架……”
一气说了几十个我闻所未闻的架。见他的确老实,再游戏就是欺负人了,便说想打两把刻刀。
“知道了。5块钱。”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