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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灯转绿,他说:“尤怦然,明天见。”
她挥动着手,大声道:“再见,周勋再见。”
她永远永远不能忘记南城的那个夜,他的背后是深瓦蓝的天,点缀着星星几点,骑着山地车的少年被远远甩在了车后面。他站在那里,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她的名字,说着再见。
像一个荡气回肠的恶作剧。
班主任将尤怦然换到了班里排名第一的男生孙博旁边,这男生六百度近视,头发长年累月不洗,油腻腻地贴着头皮,脸上发满了一个又一个小疙瘩,再加上习惯边做作业边吃饭,因此他的任何课本都有一股刺鼻的酸腐气,特别是夏天,三步以内,生人勿近。怎么说,这是一个乍一看不怎么干净甚至有点猥琐的男孩子,因为成绩却深得老师欢心。
她刚刚搬来坐的时候,孙博几乎不敢抬头,他的同桌向来都是男孩子,女生对他来讲,是一种“爱笑人”的生物,笑他的头发,笑他走路的样子,笑他闷头苦读书,但凡他走过,纷纷掩鼻四散,待他走开却咯咯地哄堂大笑,像风铃,清脆又动听。
少年的残忍大多毫无意识,比如折断翅膀的蝴蝶,或者关进玻璃罩中的麻雀。
所以孙博处处迁就着尤怦然,痕迹太明显,动作太急切,几乎有种讨好的意思。上课的时候,她的笔掉到两人中间的地上,他立即俯身替她去捡。老师抽背尤怦然课文内容,他低着头,佯装做笔记,小声在下面为她提词。
他时不时被人取笑。
唯一不笑他的人是这个女孩子。
对世界上任何无法解释的人或者事,尤怦然都很open自己的心灵去接受。这是来自父亲的教育。
秋天刚来临的清晨,桂花新开,孙博折了一枝插在铅笔盒里,她闻到香气,凑近了深深嗅一口,粲然道:“里面好像有一个秋天。”
那样可爱的比喻,他羞涩地笑起来。
关于尤怦然跟周勋的暧昧期还没过去,但凡有两人碰头的场合,总有人起哄:“阿勋,你的怦然过来了。”重音放在“你的”上头。他从来视而不见,自顾自坐在场边休息,看球,喝水,跟旁处的女生开些不三不四的玩笑,怦然确实曾经见过他说脏话。
却有更多的人着迷他。
怦然低着头,抱着书快步走过。天气很冷,她在长袖校服外面又罩了一件深灰色的开衫,及膝的黑色长裙,刻板宛如修女,学校中不甚流行这种穿法,可她穿着这件衣裳,像朵轻快的云飘过某个人的心上。
周勋是讨女生喜欢的典范,高大英俊,是校篮球队成员,足球却踢得最好,成绩马马虎虎,身上有优越家室培养出来的慵懒气度,不需要为未来考虑,所以不必汲汲营营地追名逐利,因此潇洒、豁达、任性,这还是个畅销白马王子的年代。
或明或暗爱慕着周勋的女孩子笑归笑,却并不把尤怦然当作假想敌,因为诚实来讲,赞她秀气都算是夸奖。
她像株晚开的白玉兰,到很晚才逐渐漂亮起来。
那时候高中流行“拖朋友”,知道谁跟谁有点眉目,休息的时候呼啸着分开行动,找到两人,不由分说硬将他们拖到一块儿,让他们一道走。怦然跟周勋被拖了一次,是在晚自习开始之前的一个傍晚,天还没暗透,楼道里、学校操场、体育馆到处都是散步的学生。两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是漫无目的地走,总之气氛又怪又僵。
于是,他带她去看自己打球。
那天的周勋表现得特别帅,抢篮板大满贯,扣篮扣得杀气腾腾,像一只威风凛凛的貂。因为他的漂亮皮囊,围观的人渐渐多起来,女孩子们此起彼伏地尖叫,大声呐喊加油,他满额滴汗,弓身运球,眼神专注狠辣地看着对手,他解释了迷人的真正含义。
孙博路过,看见尤怦然在,挤进来,扶了扶差点被撞飞的眼镜,结结巴巴地道:“那道题目我解出来了……”
她跟着他走出了人声鼎沸的操场。
周勋眼神微眯,嘴角扬起,投出手的篮球以他猜测的轨迹稳稳落进网兜中,操场顿时响起雷鸣似的喝彩声。女生们声嘶力竭地喊着周勋,楼道里有学生往楼下张望,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余光处没有那个人的痕迹,一颗心像是忽然浸进了冰水里,喜悦跟失落前后脚地来袭,他双足失去控制,落地时退了好几步才站住,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好像一个白痴。
队长笑眯眯走过来拍拍他的肩,下巴一偏指着围观的女生们,一副过来人的语气闲闲道:“怎么,有心上人?”
他脸一沉,挣开队长的手,俯身去拾场边自己的外套,甩在自己肩上。旁边斜里伸过来一只手,手的主人眼睛很大,扑闪扑闪像是会说话,怯生生地讲:“给,你的水。”
他生起闷气来脾气格外大,而且爱迁怒,眼皮也不抬,径直将女生的手挥开,水瓶失手滑落地上。他头也不回,踩着一地的水和女生的自尊昂然离开。
女生明灭的眼中闪着水光。
周勋一身大汗地回到教室,迎面飞来班主任数个眼刀,刀刀见血,他快步走回自己座位上,瞥见尤怦然已经回来了,正小小声跟孙博讨论着题目。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脸色相当自若。
尤怦然想了想,没想出缘由。
距离越来越远,从缝隙到鸿沟,只有短短几个小时。
下晚自习的时候将近九点了,江川在教室门口接她,她最怕黑又怕晚,他先送她去门口,等她的爸爸开车接走以后再回宿舍。沈倩知道他这个习惯,不止一次开他玩笑说:“你还真拿她当女儿养啊?”
他和尤怦然幼儿园就同班,认识整整有十二年了。他不确定十二年是否能够清楚地认识一个人,但不足以彻底撇清一段友谊。在高中,他听过许许多多关于这个女孩的事情,客气点讲,可以说是天才的怪僻,可当天才褪去光鲜面具,展示的格格不入已经丧失所有被原谅的理由。
这一路她都在叽叽喳喳说着新出的日番,那死去多年的异国漫画家将在中国举办一个纪念展,她说她想去看。
从前沈倩的一个疑问此刻清晰地浮现在江川心底:你有没有觉得,尤怦然很怪?
他终于意识到究竟哪里开始变得不同寻常。十二岁的时候你也许会痴迷铁臂阿童木,可你还会在二十一岁的时候爱上这个怪胎吗?对,就是怪胎,代替博士死去的儿子被制造出来的机器人,即便人世再无趣再庸俗再扑朔迷离,没有人会容许一个怪胎合法存在。
他默然地听她讲话,走过大操场的时候有人追逐打闹从后面跑过来,把她撞了一个踉跄,他直起身,抬起头,看见一张说着抱歉但并不怎么愧疚的脸,对方相当敷衍:“不好意思啊。”
周勋慢悠悠地从后面走上来,单手搂住那人的脖子,笑嘻嘻道:“怎么,走路没长眼睛啊。”
江川目光锐利地朝周勋射过去,周勋懒洋洋地扫了他一眼,并不怎么把这人的态度放在眼里。
怦然轻轻叫了一声:“周勋啊。”
周勋仿若未闻,两个男生勾肩搭背,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江川在背后恨恨道:“这种人不好好念书,荒废学业,还自以为自己很厉害,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也配进圣德。怦然,你远着他一些,别被带坏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不知为何,胸臆间浮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意气,她得替周勋剖白一句,哪怕他其实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她悄声解释:“你不认识那个人,关于周勋的一切你其实只是听说,你听说了他打体育老师,你听说他声名狼藉,你听说了他成绩不好,其实摘掉听说这两个字,任何证据都是片面之词。”
这席话让江川有点震惊,看了看印象中一直内向温顺的女孩子,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最后只是淡淡道:“怦然,你跟从前不一样了。”
只这一句,叫她纵有千言万语的解释,也说不出一句。
他觉出了气氛当中的凝重,把她的书包递还给她,故意岔开话题。
“你的新同桌功课很厉害。”他笑了笑,“这回不是听说,我在榜单上见过他的名字。”
后来有一回,她介绍孙博给江川认识,沈倩也在,四个人占了图书馆一张桌子伏案攻书,气氛相当融洽。中途沈倩离开去卫生间,直到怦然跟孙博走开去吃午饭都没回来。
下午沈倩一直没来,江川也道不太清楚。下午三点钟,孙博因为家里有事,要先走,问怦然要不要跟他一起,她便开始收拾东西。两人搭电梯到了楼下大厅,孙博才突然想起来有一本书落在那里,怦然陪着他上去拿,走回自习室才发现沈倩已经回来了,怦然挺高兴的,想上去打声招呼,还没走近却先听见她的声音,在抱怨,像是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她带的都是些什么人,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他身上那个味道,你说,洗个澡就这么难吗?”
江川闷声不响,在最最阴暗的心底,他也确实这样以为。
孙博一动不动,转过身,背对着怦然仓促地道:“怦然,我家……我有事……我……先走了啊。”
她愣了一愣,才想起去追他。他走得太快了,因为常年埋头苦读,所以从背后看有点驼背,佝偻着身子,像一支仓皇奔命的小箭,跑得气喘吁吁。她在门口抓住他一个袖子,他仓皇又仿佛受惊地回过头,脸上湿漉漉的。这是怦然第一次看到一个男孩子哭,一大颗的泪忽然滚下来,他哑着嗓子说:“我是个垃圾。”
他那样快那样迅速地说出来,仿佛宣泄:“成绩再好有什么用处,别的人只会把我当成怪胎,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除了念书我什么都不会,不像周勋,没有好的家世,我不会打篮球,我也踢不好足球,长得也奇怪,于是我只有念书,我想我成绩非常好的时候总会有人肯跟我做朋友,没有,根本就没有,事情变得更加坏,因为成绩,他们只会更加讨厌我。我就是个垃圾,又重又大又无用的垃圾,除了学习,我根本什么都不会……”
他号啕大哭,在下午三点的图书馆前。
尤怦然听着他的宣泄,听着他哭,听着他说自己的无用,听着这个班级第一自称是垃圾,她才渐渐懂父亲的意思,成长即是经历,快乐在你,痛苦也在你,当你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唯有好好珍惜自己。
她的手纤弱地搁在他肩膀上,郑重地说:“成绩好的学生可以分成好多种,谢尔顿式的,爱迪生式的,或者樱木花道那种,聪明无礼,傲慢任性,也可能是功课优秀并且讨人欢心。”孙博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她比他还要高半个头,微微俯下身子,像安慰路边的一只流浪猫,眼神中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那么,总要试一试吧。”
可爱的东西有许多,最可爱的是尤怦然,她单方面地将这个计划命名为“拯救孙博大作战”。
第二天孙博洗了个澡,换了一套校服,清清爽爽地来上课。
表姐上回来她家小住,留下一瓶祛痘的洗面奶,她藏在书包里,偷偷带来给孙博。
没有人的课后,他俩一起研究洗面奶的用法。
孙博有阅读障碍,但凡字都要念出来,他一边念,她一边做着抄写:“早晚使用……适量……在手心搓出丰富泡沫……再用于脸上……如有过敏……请及时停止……立即就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