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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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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脱下毯帽,头发已有七分白,但梳理得非常整齐,五官清翟,目光炯碉,配一管尖削的鼻子。

他第一句话是微笑着问:“会下棋吗?”

程岭清一清喉咙,“会一点象棋。”

“还是打扑克牌吧,阿茜,取副牌来。”

他在楼下客厅坐下。

程岭犹疑,该赢他呢还是故意输给他?

牌太好的话,她是不甘服雌的。

倒底年轻,竟在这个时候关心起扑克的输赢起来。

阿茜给郭氏斟一杯拔兰地。

他发牌给程岭。

程岭拿到一只三一只四。

她心中嘀咕,真是不三不四。

一看郭氏,他手上是一对皮蛋,程岭倒抽一口冷气。

郭仕宏见她这么紧张投入,不禁暗暗好笑。

他闲闲说:“原来我与程家也是旧相识。”

程岭意外。

“你祖父叫程乐琴,同我们有生意来往。”

程岭笑,可是她并不姓程,她本姓刘。

“你父亲不喜做买卖,他是名士派,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程岭忽然大着胆子问;“那次你有无见到我?”

郭氏居然有点惆怅,“没有,那次我们在外头见面,算一算日子,你可能还没有出生。”

“啊。”

程岭又接过两张牌,一张五一张六,程岭不动声色,可是郭氏早巳看出她兴奋的眼神。

程岭轻轻一问:“你可想念上海?”

郭仕宏一怔,然后叹息,跟着说;“开头天天做梦回到老宅去,后来好一点了。”

“你很早来温哥华?”

“四九年,我与家长不和,趁分了家,一早来落脚,倒也好,以后反而可以把他们一个个接出来。”

“你付过人头税吗?”

郭仕宏笑,“不,二三十年代才需付人头税。”

程岭加重注,“我这副牌是顺子。”

“我不相信,我已经是两对,你看,一对皮蛋一对二。”

程岭问:“你下什么注?”

“我赌这间房子,你赢了是你的。”

程岭不安,“那我赌什么?”

“天天陪我玩脾。”

“那当然。”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好,发牌吧。”

最后一只牌下来,程岭一看,竟是一只前克,程岭咦一声,“输了。”

郭氏哈哈大笑,笑到一半,猛然发觉起码已有十年未曾这样大笑过,不禁无限感慨,付出点代价又算得什么呢,买得如此畅笑,真正值得。

程岭把牌收起洗了几次。

“郭先生,你对我很慷慨。”

“那里那里,做得到就应该做。”

“你很尊重我。”

郭氏凝视她,“因为我希望你也尊重我。”

程岭颇首,“这个道理我懂,敬人者人恒敬之,谢谢你对我额外大方。”

郭氏又说:“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也自然懂得施比受有福。”

“郭先生,我很幸运。”

“那看你的要求如何罗,有人会觉得这种生活太过沉闷。”

程岭笑笑,“要不要再发牌?”

“不用了,我已经赢得我所要的,再玩下去,恐怕会输。”

他们一起喝下午茶,阿茜将点心分作两份,程岭吃蛋糕,给郭氏的却是一碗油豆腐粉丝汤。

程岭十分眼红。

郭某看到她渴望的眼神,“给你吃。”

阿茜道:“我再盛一碗来。”

郭仕宏却道:“我不要。”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吃这种汤水淋漓的点心,怕吃相难看,使程岭生厌,何必呢,吃毕,又得剔牙,更有碍观瞻。

不,他不是想讨好她,只是不欲出丑。

只有尊重人的人才会获得尊重。

如果他端出一副花钱大爷的嘴脸,那么,他得到的,不过是一只金丝雀。

这时阿茜过来说有电话找程岭。

程岭十分讶异,“谁?”跑去听。

郭仕宏喝口茶,笑问阿茜:“像不像?”

“像,真像。”

郭仕宏叹口气,“第一次看见她,我还以为小表姐英魂不息,前来找我们呢。”

阿茜恭敬欠身,不再言语。

郭仕宏低下头,“我太过奢望了,小表姐墓木已拱。”

他沉吟半晌,泪盈于睫,几十个寒暑经已过去,他的悲痛丝毫未减。

这时程岭听完电话回来,握着拳头,她高兴得落下泪来,“弟弟妹妹有消息了。”

郭氏连忙笑,“那多好。”

“五月可以来与我相聚,郭先生,谢谢你们,据弟弟说,全靠你们鼎力相助,不然三年也发不出证件。”

郭仕宏真的笑了,“那里致于这样。”

程岭本来还在笑,忽然笑不动了,眼泪直流下来,她也有顾忌,郭仕宏头一次来看她,怎么好哭哭啼啼,程岭硬生生把眼泪吞下肚子。

只听得郭氏说:“令弟来刚好报读第十班,这孩子早读书,十七岁好进大学了。”

程岭忙不迭点头。

郭仕宏没提到程雯,在他那老一派思想中,女孩子就是女孩子,毋须担心出路。

他听了一会音乐便告辞了。

那一晚,程岭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梦中看到弟妹已经一板高大,大学毕业,事业有成,她乐得合不拢嘴来。

第二天,郭海珊源人来安装电视机,一扭开,荧光幕上有黑白映像,程岭看到一个外国阿飞在台上扭着臀部唱歌跳舞,台下少女争着尖叫涌向前。

程岭感慨,已经这样开放了吗,程雯来了,可得好好与她谈发这风气问题。

稍后郭海珊来问候,双手插在口袋里,含笑说:“看看新闻节目倒是不错,其余的我接受不来。”

程岭叹口气,“许久没看电影。”

郭海珊笑道:“阿茜是影迷,她可以陪你去看戏。”

阿茜很难得搭腔,居然在一旁笑道:“我最喜欢李丽华,哪里有得看。”

大家都笑了。

第二天,阿茜果然陪程岭去看戏。

外国戏院向不对号,随便坐。

程岭与阿茵刚坐下,隔壁两个洋妇便起身离去。

程岭知道她们不愿与支那人共坐。

也好,至少华人有坐下来的自由,白人有离座的自由,程岭不放在心上。

阿茜却忍不住冷笑,她说:“最好不要进来,这家奥迪安戏院,去年已是郭先生的物业。”

程岭记得很清楚,她们看的戏,叫郎心如铁。

女主角美得不像真人,一双大眼睛充满灵魂,男主角为了她,谋杀了糟糠之妻。

离完场时程岭发觉腹痛。

她一向对无论何事都擅于忍耐,可是痛得额角上布满亮晶晶汗珠。

散场,灯一亮,程岭没能立即站起来。

阿茜发觉不要,低声问:“程小姐,你怎么了。”

程岭即时被送往医院。

程岭没想到医院的气氛这样好,医生看护笑脸迎人,有问必答。

她记得陪养母看病时医生态度好比晚娘。

郭海珊立刻赶到,对程岭道:“你好好休养,表叔一向不到医院探访,他不来了。

可是送来一大盘桅子花。

做完手术,程岭还不十分苏醒,朦胧间觉得郭仕宏就在身边,他什么也投说,坐了几分钟,就走了。

第二天,医生来同程岭说话。

他说:“我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然后咳嗽一声,“好消息是,你的身体很快会复元,三天后可望出院,”停一停,“坏消息是,手术之后,你将失去怀孕机能。”医生语气十分惋惜。

程岭没出声。

她一直没想要这个孩子,可是一旦失去了他,又怀念那胖胖的小腿小手,以后都不会有孩子了,她吃惊,以后将会是好长的一段日子,她都得孤寂地度过。

程岭仍然不发一言,脸色却更为苍白。

医生知道华人妇女一向不喜流露感情,“有事叫我”,他说毕离开病房。

才十七岁,她短短的生命已经好比他人一生或是两生。

她倦极入睡。

三天后出院返家,程岭一点声色不露。

她不说,也无人会提,这件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隔了大半个月,程岭才闲闲提起:“手术很凶险吧。”

阿茜也坦白回道:“是宫外孕,内部大量出血,再迟些大人都救不活。”

程岭呆半晌,“可见每一个生命来到世上都不容易,得好好珍惜。”

“程小姐说得很对。”

经过此事,她整个人沉着了,比往日更不动声色,郭仕宏差人替她送来一只小玳瑁猫。

阿茜笑说:“程小姐替它取一个名字。”

程岭侧着头想一想,“叫西施吧。”

又过数日,她闲闲同郭海珊说:“我想请你替我打听一件事。”

“你尽管吩咐。”

“你可记得那个流落在东方之家的混血小女孩?”

“呵,她。”

“不知怎么样了。”

“我去问。”

程岭笑笑,“任何生命来到这世上,原来都不容易。”

郭海珊知道她有感而发,连忙称是。

程岭吁出一口气。

下午消息就来了。

郭海珊郑重坐下,与程岭谈到细节。

“原来那小孩的母亲一直没有把她领回去。”

程岭一怔,寒毛竖了起来,一定是出了事,那女子很爱女儿,不然不会多艰苦都把她带在身边。

“她怎么了?”

“她死了。”

程岭张大嘴。

郭海珊不欲多谈死者,“那孩子一直流落在东方之家。约数周前由教会交一个家庭寄养,我们知道她住在三角洲。”

程岭半晌才问:“她怎么会去世?”

郭海珊无奈,“注射过量毒品,送到医院已返魂无术。”他没有说她受到虐待,体无完肤,是宗惨剧。

程岭受到极大震荡,她喝一日茶,“那孩子,我想领养那孩子。”

“是否想我同郭先生说?”

程岭颔首。

“你自己为什么不说呢?”郭海珊实在不明白。

“由你做中间人,他拒绝了,比较不那么伤害我的面子,只有好说话。”

“你说的对,我的意见是,那样血统出生的一个孩子,恐怕不好养,不如另找一个初生婴儿。”

程岭不语,过一会反问:“你可记得那小女孩的样子?”

郭海珊点点头,“大眼睛,小面孔,一半华人血统。”

“我也不能忘记,如果只能帮一个,我情愿帮她。”

“我去办。”

“海珊——”

他笑着回头,“什么事?”

“一切都靠你了。”

郭海珊点点头。

晚上,在大宅的书房里,郭仕宏坐在近炉火处。

他说:“今年没下雪。”

郭海珊答:“是。”

郭仕宏又说:“她失去自己的孩子,心灵渴望有个寄托,也是人之常情,只是领养牵涉到财产承继问题,不知她有无考虑清楚。”

“我猜她不会考虑到那么远。”

郭仕宏笑,“年轻就是这点好,过一天算一天,随心所欲。”

郭海珊唯唯诺诺。

郭仕宏问:“她为什么不亲口同我讲?”

郭海珊把程岭意思说一遍。

郭仕宏定点头,“她倒想得很周全,海珊,你且把那孩子带到这里,我们慢慢再作商量。”

“是。”郭海珊总算松口气。

他自小跟在这位叔父身边,有个原因,他生母失宠,他也被父亲打人冷宫,连吃年夜饭也不唤他,郭仕宏看不过眼,打救他,叫他跟在身边当差,才有今日重见天日的局面,他反而同生父那一房生疏,只听郭仕宏命令,他心甘情愿帮郭仕宏打点这种琐事。

第七章

过两日那小孩被带出来了。程岭问:“人呢?”

“在儿童医院。”

“她有病?我去看看。”

看到莉莉,不说程岭根本不认得她。

那孩子瘦了许多,脸上有癣癞,头发被剪短,左眼肿起,手臂上有明显化脓伤口。

医生说她患有痢疾与寄生虫。

但是小孩神情还镇定,见到程岭十分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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