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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岚看了看自己新做好的水晶指甲,不知怎的眼眶微酸,那么多年,他是头一个为她拉开易拉罐的人。
一个人是否体贴细心,全在这些微不可见的地方。
她接过冰凉的啤酒,与他轻轻一碰:“裴先生,很高兴认识你。”
“我叫裴瑾。”裴瑾斜靠在车门边,“不用客气,萍水相逢也是缘分。”
夜静更阑,满天星斗,那些遥远的恒星所散发的光芒,不知是奔波了多少年才能被人类所看到。
晏岚喝了半瓶啤酒,脸颊微红,眼睛明亮,她突然吟道:“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说完便觉耳朵热辣发烫,赶紧解释,“这是我上一部戏的台词。”
裴瑾温和道:“很应景。”
“可这又不是在湖里。”她把恼人的鬈发拨回耳后。
“心情是一样的,是不是有山,是不是有水,又有什么关系?”
晏岚不禁想,这么年轻就有了事业的人,不咄咄逼人,反而平和体贴,真是出人预料,相比之下,她所见过的所有人男人都显得如此幼稚毛躁。
说曹操曹操到,程渊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她看着这烦人的来电铃声,恨不得掐断。
裴瑾倒是不介意,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走远些给她留讲话的空间。
晏岚不得不把电话接了起来,那头程渊张口便问:“她答应了,你答应我的事什么时候办?”
“你再催,我就发微博说你劈腿,我两的照片还在我手机里。”晏岚出口恶气,不等他发火,便说,“我现在就发,可以了吧?”
然后狠狠摁掉了电话,点开微博,履行诺言,向公众澄清他俩纯粹是好友,谢谢大家关心云云。
锁了手机,晏岚突然说:“我早知道他和甘茹雪有暧昧,可我俩说好了一起奋斗,他却等不及了。”
甘茹雪已经挤进一线女星行列,资源丰富,但凡有新闻,必上热搜,与她微博秀几次恩爱,还怕没有流量?
真的,不怪程渊这么选,娱乐圈里,不削尖了脑袋往上爬,就只有被人踩死的命。
“晏岚。”裴瑾看着她那双勾人摄魄的眼睛,声音清晰有力,“你会红。”
晏岚牵牵嘴角:“唉,多谢你安慰……”
“不,我不是安慰你。”裴瑾将喝空的易拉罐捏扁,丢进塑料袋里,“我不会看错,你会得偿所愿,这世上美人虽多,但红的少。”
晏岚眼里闪过迷惘:“是吗?可我出道好多年……”
“不要急,很快了。”裴瑾笑了起来。
很多年前,他留宿秦淮河边某位佳人的妆楼,清晨起来,有个髫年的丫头为他奉茶,他看她年纪尚小,但做事落落大方,不似其他瑟缩,便问:“是怎么来的?”
“家里遭了水灾,活不下去,就把我卖了。”那女童看着他,言辞清晰,条理分明,“阿母多出五两银子,除了给爹治病,家里还能吃顿饱饭。”
佳人便笑:“公子不要理她,问她一句,她能答上十句来。”她招手叫那丫头过去,将一朵珠花簪在她的鬓边,揽着她道,“前些时候,还问能不能跟着我认字,我这么多丫头里,就她最肯用功。”
“姐姐,我会成名妓。”她说,“以后金陵人人都会知道我的名字。”
佳人笑得直不起腰来,指着她问:“那你倒是背一首白乐天的诗来听听。”
她负手,诵道:“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裴瑾诧异:“一字不差。”他凝视着小小的女孩,好一会儿才道,“十年后,你当得偿所愿。”
“若真是如此,便请公子赐个名吧。”佳人扶着丫头消瘦的肩头,戏谑道,“若是有一天,这名字传遍江南,公子便再来与她梳弄,便也算是一场佳话。”
裴瑾问她:“你本姓什么?”
“姓谢。”
“呵,谢娘,”裴瑾略一思忖,想起她刚才吟诗的模样,便道,“那就叫清吟吧,谢清吟。”
十年后,谢清吟以如花容貌与无双才艺名扬金陵城,然而,姐儿爱俏,鸨儿爱钞,养大了的女儿,当然是要她出去接客才能挣钱,谢清吟十六了还不肯梳弄,养母怎么不急?
要知道,门户里有个说法,十三岁是试花,太早,十四岁是开花,正好,十五岁变成了摘花,已经过了时,何况十六?
可谢清吟长袖善舞,邀约不断,才子王孙,都以与她作诗应和为荣,盛名之下,养母倒也不敢随意安排。
那一年,裴瑾北上,路过金陵,才区区十年,若是容貌没有大变化倒也不惧,若是二三十年,他不会再走这条路。
到了秦淮河,听闻谢清吟招亲,十分诧异,原来一眨眼,昔年髫年女童已到破瓜之年,时间原来过得也挺快。
他以五百两银子拔得头筹,为谢清吟梳弄。
作者有话要说: 门户:就是妓院,明清时的民间妓院和电视剧里看到的有差距,其实与一般民居没有什么区别,一个鸨母收养几个女儿,妓女都按照大家闺秀那样教养,据闻,有点档次的妓女都要会背白居易的诗谢娘:指代心上人,梳弄:青楼女子的初夜,啪完就是妇人了,头发要梳起来,也叫梳拢。
第9章 谢娘(修)
“裴先生?”
是夜,碧空繁星点点,山下灯火微微,天上地下光点相和,时空仿佛产生了些微错乱,裴瑾恍惚片刻,定了定神,歉然道:“想起了一些往事。”
晏岚微笑:“肯定是往日深爱的人。”
深爱?裴瑾差点笑得落下泪来:“不不。”否认了又改口,“或许吧。”
他对谢清吟是有感情的,怎么说呢,或许是因为很难得吧,机缘巧合陪他那么久的人,很少。
再见到谢清吟,她二十有四,这个年纪,现代女性刚刚大学毕业,正值妙龄,可谢清吟已经韶华不在,豆蔻年纪的小姑娘一个赛一个娇艳。
名妓也有过气的时候,否则鱼玄机怎么会笞杀绿翘?
不过好在谢清吟有盘算,此时名头仍在,到金陵地界上问起秦淮河的花魁娘子,谁敢说不是谢娘?可再过些年,恐怕就要被取而代之了。
她决定从良。
可是这从良也有分别,真从良,假从良,苦从良,乐从良,趁好的从良,没奈何的从良,了从良,不了的从良。
谢清吟知道该怎么选。
她不动声色地物色着客人,这或许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自己决定未来的命运。
鸨母那边并没有遇到太大的阻力,她是聪明人,知道这棵摇钱树差不多到了尽头,能在还值钱的时候敲上一笔,总比她人老珠黄了好,因此也大方:“你我母女一场总归是缘分,你想从良,我没有阻拦的道理,只不过招牌不能砸,谢清吟身价低于五千两,下面的姐妹们脸上也无光。”
“我明白。”一曲红绡不知数,她有出手大方的客人,自己也有积蓄,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鸨母很是高兴,承诺道:“清吟,你放心,我定叫你风风光光出嫁。”
谢清吟想从良的消息就好像长了翅膀,裴瑾那是正在姑苏,亦有听闻,只不过他不好再见她,于是托人送了五百两黄金过去。
谢清吟不是没有别的选择,有一位颇有才名的举子十分爱重她,愿意将她娶回家,还有一位年纪稍长,但正室大度和气,同意一个青楼女子进门做妾,还有一位扬州富商,想将她置为外室,就在金陵,不必回老家受气,能做半个正室夫人。
可她选了裴瑾,到了姑苏。
裴瑾沉吟:“跟我,恐怕不会有太好的结局。”
“名妓嫁了心上人,不就是传奇话本里最好的结局?”这个聪慧的女子含蓄地流露心意。
裴瑾一时动容,留下了她。
一个是秀才魁首,一个是仕女班头,当然也有过琴瑟和鸣、红袖添香的时候。
真奇怪,那时娶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偏偏有才华的名妓备受追捧,谢清吟能成为名妓,自然聪慧非凡,吟诗作对,从来都难不倒她,难得的是眼界不同于一般女子,更为宽阔,又因为自小经历,关心民间疾苦。
裴瑾将她的诗词做成集子,视她与一般文人无二。
谢清吟从他那里得到从未有过的尊重,她于裴瑾而言,不是名妓,不是玩物,而是一个独立的人,至此,对他死心塌地。
那会儿,裴瑾对外称是富商之子,但自小体弱多病,鲜少外出,靠祖产度日,可这能蒙蔽外人,又怎么瞒得过枕边人?
谢清吟渐渐发现,这个男人的样貌,从她六七岁到二十六七岁,都没有变化。
裴瑾告知了她自己的秘密,谢清吟震惊之余发誓,绝不将此事告知第三人知晓,她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把这个秘密带进了棺材里。
然而,谢清吟三十五岁之后,就再也不愿意见他了,原因?呵,李夫人不见汉武帝。
裴瑾并不在意容貌的变化,红粉骷髅,不过弹指,可谢清吟避而不见,只愿与他隔着纱帘说话,最后一次裴瑾说服无果,轻轻叹息:“那么,如你所愿。”
他不再坚持与她相见,但婉拒了她送来的妙龄少女。
后来,他改换身份,南下到广东,大约二十多年后,收到了谢清吟病重的消息,他回到江南,秦淮河边,西子湖畔,又有了新的名妓,谢清吟已被人遗忘。
他去见了她最后一面,她透过重重纱帘看着他,好像回到了几十年前,自己还是一个奉茶的小丫头,那时她心里就想,长大以后,也要和姐姐一样当名妓,有这样气度不凡的客人。
她也算得偿所愿了,得他赐名,被他梳拢,最后嫁给了他,只可惜……“君自蓬山归,不知妾发白,既非穆公女,来生勿复见。”
他说:“好。”
她死后,他遵循她的遗愿,将她葬在了姑苏城外。
就这样,谢清吟就好像是开过的樱花,美丽过,灿烂过,然后消逝了。
枇杷门巷有谢娘,锦心绣口擅文章,香骨绝艳冠秦淮,王孙醉倒温柔乡。
巫山一别十年余,洗尽铅华成鸳鸯。可怜红颜总命薄,阴阳相隔小轩窗。
青鸟若识泉台路,王昌有言寄红妆,来世莫做女儿身,来世勿许薄情郎。
裴瑾想,那些年里,他应该算是爱过她的。
晏岚蕙质兰心,见裴瑾陷入回忆,便一言不发,静静陪伴,过了好一会儿,他说:“对不起,我走神了。”
“不要紧,不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了。”她竟然反过来安慰他。
裴瑾笑了,点点头:“是。”他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有人陪着说话,果然时间容易消磨,“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晏岚报了自己公寓的地址。
裴瑾把车停到隐蔽处,晏岚说:“裴先生,真的很谢谢你,我度过了很奇妙的一个晚上,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大半夜和一个刚刚认识的人去看星星,”顿了顿,她加重了语气,“还喝了啤酒吃了薯片,我的经纪人会打死我。”
“失恋的人总有点特权。”裴瑾笑了笑,与她告别,“那么,再见。”
“再见。”晏岚轻轻吐出一口气,失恋带来的痛苦仿佛也随之消散了。
虽然遭到男友劈腿,可福祸相依,早点看清那个男人的真面目并不是什么坏事,不是吗?
明天……明天生活还是要继续,今夜已经足够瑰丽,让她拥有了再度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