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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永吉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不!”他异常粗鲁地打断她,眼里闪过苛厉的光芒,象某种邪恶的野兽,令方好顷刻间心惊胆战!
这是他的另一面吗?他从未在她面前有过如此凶恶的神情。
然而,他眸中的戾气很快就消退了,只剩下虚软的懦弱。
对面那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一如多年前那样明亮,是夜空中最璀璨的两颗星,这么多年来,没有变过,没有添加过一丝市侩气,也没有一丁点的嘲弄与责怪,她只是那样静谧柔和地望着他,就足以涤荡他沧桑斑驳的心灵。
这双纯净的眼眸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逼得他责问自己,鞭笞自己,而现在,它就在眼前。
一瞬间,所有徒劳的伪装,冠冕堂皇的借口都轰然倒塌,他知道,不管他说得有多华丽哀伤,都只是枉然,都敌不过眼前这双清澈若水的眼眸。
“不,我没你想得那么善良。”他要告诉她的,也是唯一能告诉她的,只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哪怕难堪,哪怕丑陋,可他不想欺骗她。
他叹气,然后低缓地陈诉说,“她父亲来找过我,告诉了我关于林娜的一切……我很意外,也替她难过……她,是个好女孩,可是,她太不幸了。”
“林娜好爸爸,告诉我,林娜……喜欢我……”他说着,很浅淡地笑了一笑,“其实,他不说,我也能感觉到一点儿。”
身在异乡的孤寂之人,即使是一点微薄的好意,也能让他倍感温暖,更何况是一个年轻女孩倾慕的不加掩饰的目光。
“令我震惊的是,他爸爸,请求我娶她……他说她过得太苦,好不容易爱上一个人,却还要那样难为自己……”
闵永吉缓缓地抬起头来,遥遥地望着正前方的一幅山水壁画,自顾自往下说:“我当然拒绝他,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可是,他一直来找我,每天都来……他是……真的很爱自己的女儿……他让我想起自己的爸爸,还有弃我而去的妈妈……真的,我从来不知道一个父亲可以为了自己的孩子……在我面前痛哭流涕……我开始扛不住了。”
方好溜下椅子,坐在闵永吉膝下的地板上,她的身体靠着他的椅子,希望能给他一丁点慰藉。她知道他从小心里就怨恨着自己的母亲,那样无情地离去,从此对他不闻不问,虽然他从来不说。小时候,他那么喜欢呆在方好家里,也是因为她有一对恩爱的父母,他们也从不吝于让他分享他们对子女才有的慈爱。
闵永吉的声音很快低冷下来,带着一丝残酷的无情,“可是,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的……是他开出来的条件。”
“他告诉我,只要我跟林娜结婚并能维持最低两年的婚姻,他可以无偿赠与我林氏两成的资产……”
这样的婚姻交易方好只在电视里见到过,没想到现实生活中竟也存在,而交易的一方,还是她从小尊敬并热爱的闵永吉。
可是,她又觉得其实没什么可奇怪的,他的婚结得如此突然和仓促,没有任何征兆和前奏,完全就像做成了某桩买卖。
“为什么……是两年?”此刻,她只对这个感到好奇。
“当时,她的身体状况又开始转差,医生说如果她持续这样的状态下去,顶多……还能撑两年……”
如此残酷的话语听在方好的耳朵里,她被震愕得说不出话来。
闵永吉低头望着她,眼神温柔,可是那眼里仿佛躲了两个卑微的小人,怯怯地,不敢多看她。
“好好,你不知道,在美国,不管你多么努力,多么用功,对象我这样的亚洲学生来说,到顶了也就是在一家平庸的企业里谋一份还过得去的差使,可是……只要经济动荡,最先被裁员的总是我们,没有安全感,更别提有多大的发展……学习也很艰苦,要挣学分,还要打工维持生计,我厌倦了终日不是对着书本,就是对着盘子的生活,我也想过要突破,可是,哪有那么容易……”
方好想起他留学期间回来的那段时间,对于自己热切地要出国与他会合并不热衷,现在她明白了,那样的辛苦,她即使能够过去,两个人也不见得过得有多好。
“可是,你也可以选择回国啊!”情知现在讲什么都是多余,她还是忍不住提了一句。
闵永吉苦笑,“出去的人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混下去,一般是不肯回来的,国外再苦,可到底挣得比国内多,即使将来有一天会回来,谁不希望自己是盆满钵满地有锦还乡,两手空空回来,不光别人,连自己都要耻笑自己。”
方好不再接茬了,她没有同样的经历,无法理解他当时的想法。
他的神情逐渐转为痛苦,象是对那段过往的鞭挞,“所以,当她父亲向我开出那样的条件之后……我动摇了……林家的产业在华人界有目共睹,说句难听点的话,林娜……虽然她是那个样子,可想娶她的人不在少数,谁都知道她是林健南的掌上明珠,能够娶到她的人,在林家哪怕只分点残羹冷炙,也可以一辈子吃穿不愁了。”
他哀伤地望着方好,“好好,我不想再那么辛苦地过日子,我想出人头地,我要在美国立足。”他的声音沉甸甸的,仿佛压上了千斤重担,“所以……我抛弃了和你拥有的一切美好,忘掉了给过你的承诺,我……娶了林娜……”
方好的手紧紧地揪住胸口的衣襟,渴望能给自己支撑的力量。即使已经隔了三年,上千个日日夜夜,她听在耳朵里,泪水还喷涌而出,她永远也忘不了读他那封简短的书信时自己山河破碎的心情。
那时候,她真的连死的心都有!
闵永吉说出来了,心头反而平静了不少,自嘲地笑笑,“好好,这就是全部的真相,现在,你都知道了,你的永吉哥,其实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一个……自私、贪婪的小人。”
方好趴在椅子的把手上,任眼泪一滴一滴地往地板上掉,泪水积成一潭薄薄的水洼,弥漫在光洁的地板上,能照出她凄楚而无奈的面容。
闵永吉没有过去安慰她,他已经完全把自己打入了“卑鄙”的行列,他没有资格对她作任何劝抚。
“好好,我……对不起你……”他缓缓地倾下身,把头埋在手掌里,身子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我……也……对不起她。”
方好停止了啜泣,抬起头来,不安地望着他,“永吉哥……”
他不说话,捂住脸的双掌里有湿湿的东西渗出来,一颗颗往下掉……
方好惊慌失措,她伸出手去,使劲拽他的胳膊,想要看到他的脸,“永吉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闵永吉的脸终于从掌中抬起,面颊上濡湿了一片,他的眼睛凄怆地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喃喃低语,“我对不起她,她那么喜欢孩子,那么希望给我生一个孩子,可是……我骗了她,我答应了她父亲……我骗她去医院,骗她做了那个手术……我,我谋杀了我们的孩子……”他哽咽着说不下去。
方好在这瞬间忽然明白了林娜那异样而骇然的表情是为了什么。
他们的孩子,没有了!
“永吉哥,她不能有孩子的,对吗?”方好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冷静,冷静得仿佛不再是平日里那个浑浑噩噩,没心没肝的自己,“她的病是不允许有孩子的,是不是?”
闵永吉木然地瞪住地面,他的面色仍未从愧疚中摆脱出来,良久,思绪回转,他终于微弱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你让她做掉是对的,你只是想保护她,不想让她有生命危险,对吗?”
闵永吉点头,又摇头,茫然的眼神不知所措,他在自悔与歉疚中挣扎了太久,已经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他唯一能辨别、能清晰看到的,是林娜在术后惨白的脸和瞧着他时绝望冰冷的眼神,他生生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方好的手掌。
她的手掌柔软而暖和,是他所熟悉的,他从小就握在手里的,给过他快乐和温馨,那上面有他可望而不可及的力量。
“好,好,我真后悔去了美国。”他紧紧攥着她的手,“好好,我们……还回得去吗?”他这样问的时候,自己已经溢满了绝望,明知一切都不可能了。
“永吉哥,你还记得吗?你去美国之前,我跟你发过的誓……我会等你,等你回来……那时候,我一直相信,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闵永吉不敢看她,只是注视着被他攥在手里的她的手掌。
这只白且柔弱的手象一只美丽而怯然的鸽子,躺在他给她营造的窝里,乞求他给她遮蔽风雨,可是,他没能做到……
方好一点一点地抽回自己的手,语气忧伤,“我们都没有办法保证自己一尘不变,不是吗?你娶了林娜,而我……也爱上了别人……”
从他向自己说“再见”的那一刻起,她对他的怨忿就远远超过了植根于内心长久的依赖,她恨了他这么多年,到此时,蓦地彻底松手,才忽然明白,她对他这份念念不忘的“牵挂”,不知从何时起,早已与爱无关……
“永吉哥,我们……都回不去了。从前,我只想着能跟你在一起,一辈子,就是快乐的……可是现在,我希望那个永远陪着我的人……是他。”
闵永吉猝然间垂下了头,良久以后,才道:“关海波,是吗?”
方好没有一丝犹疑,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永远都这么直接,不懂得缓冲,总是实话实说,闵永吉从小就了解她的脾气,她喜欢上谁,就会一心一意对他好,现在,也是如此。
从此,他再也不是方好心里的那个唯一了。
他忽然间抬起头来,直直地盯着她,象抓到了某个漏洞,急切地问:“你妈妈知道你跟他……的事吗?她怎么说?”
方好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突然这样问,只觉得他的反应如此奇怪,她点了点头,“妈妈很喜欢他,希望我们……能早点结婚。”
闵永吉眸中的火焰象迅速被雨浇灭,刹那间暗如死灰,他眼里的绝望和凄凉如同一枚尖利的刀器在心上划过,也划伤了方好。
她仿佛明白了什么,征征地望着他,心里渐渐升起莫大的恐惧,可是她不敢问,不敢说,生怕一切都是真的。
方好有生以来第一次,强硬地打压下心头的恐慌和困惑,只因她是现实的,她明白,无论她怎样去追究那些陈年旧事,她都挽回不了现在既定的事实,那就是,她已经爱上了关海波。
她深深地吸气,匀气,然后艰难地开口,“永吉哥,有些时候,我们都没法掌控自己的命运,我们分开的这三年,我一直念念不忘地怨你,恨你……直到今天,我才发现,那样做根本帮不了自己什么,我们最该珍惜的,其实是现在身边的这个人……你也一样,永吉哥……你其实……是爱林娜的,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她说得如此言之凿凿,连他都惶惑起来,不由望着她,眸中闪过无助。
方好很肯定地对他点着头,“如果你一点儿也不爱她,你根本就不会娶她,如果你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你也不会在两年的婚约满了之后还继续留下来陪在她身边……你已经爱上她了……所以,她要跟你离婚,你才会觉得这么痛苦……”
静默,宛如初春的河水依旧冻结的表层,而冰层下面,已能隐约听到流水的声音。在春天第一缕阳光的照射下,冰层破裂,水流涌出……
方好轻轻摇撼仍在呆怔中的闵永吉,“哥,你去找她吧,她是个好人,很好很好,她值得你好好对待。”
闵永吉只是那样呆呆地坐着,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