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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所有八仙桌周围的笑脸都呆住了,转眼又都窘坏了。
“抢人啦!……”嗓音突然又婉转凄切起来,抖擞着环绕院墙,成了一声大青衣上场前的哭腔。
士兵们全站住了。
“向后——转!”赵元庚又喝道。他一只脚在桌下虚着,足尖点地,使他自己两个肩膀大致一般平。他的黑马褂里穿着军装,于是肩膀棱角锋利,和民间的一般新郎官是绝不相同的。
他突然一改军旅腔调,对持枪士兵软软地甩了甩手:“回去吧,本来没啥事也给你们吓坏了!”
士兵们还是进退两难地站在那里,枪有的竖着有的横着。客人们听说赵旅长不像其他军队长官那样,常常拖欠当兵的薪饷,就是军事训练太次,骑兵连的骑兵骑马都跟小媳妇骑毛驴走亲戚似的。
旅长对所有人抱了抱拳:“受惊了各位,”说着他哈哈哈地乐起来。人是个瘦人,却有胖弥勒佛的笑声。他回肠荡气地笑了几声,说:“女人哭嫁呗,算啥新鲜事?爹妈养一场,那可得哭哭!……”
喊声没了。
“来来来,压压惊!”赵旅长端起酒盅,站立起来。“这更说明凤儿是个好闺女!为凤儿干了!”
客人们又一次呆了。这个赵元庚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皮囊里,究竟包藏几个不同的人,他们从来弄不清。他们只明白他绝不止豪爽、勇猛、爱兵如子,也绝不止残忍、贪婪、侠义。
“这才叫好女子。”他说着坐下来。一只脚虚点着地,耗费的体力不亚于金鸡独立。“真是重情分!”
客人们还是不知如何解他的意思。
“本人这是夺人所爱。”赵元庚说着,脸上似乎漫过一阵黯然,紧接着就大大咧咧地笑起来:“不瞒你们说,凤儿原有一位如意郎君,不幸她和他有情无缘。不过,凤儿对那小子的一番痴情,我是很敬重的!”他又一口干了一杯酒。
人们再看见赵家的五奶奶,是半个月以后了。她总是跟在赵元庚身后,看不出是情愿还是不情愿,但乖巧还是乖巧的。女人认了命,也就开始惜福。凤儿脸上,就是那种认命、惜福的安详。比起刚嫁过来时,她瘦了些,大奶奶李淡云从她自己屋偷偷看凤儿,发现她只要误以为是一个人独处,总是呆呆的,手在腿上轻轻拍着板眼,心里似乎在唱曲消磨。
李淡云跟丈夫说:“再喂喂,就喂熟了。眼里看着没啥野性了。”
凤儿还是很少主动对丈夫笑,更不主动跟婆婆说话。老太太指桑骂槐地说她还没死丧门星就上门,凤儿听了也就听了,一点别扭也不闹。
人们是在凤儿进门的第二个月才发现她是如何一个爱说爱笑的人。她说话你得当心,不然就给刺着了,或者成了她笑话的靶子。
这天她跟赵元庚说她要逛街去。进了赵家她一回没出去过,当然知道她是出不去的,想都甭想,脚往大门槛外一跨就会让几杆□□挡回来。她跟丈夫撒泼撒娇,还是没用,赵元庚说:“这你都不知为啥?”她说:“为啥?!”“我信不过你啊!”这一句话一说出口,她什么也不用理论了。假如问他:“那你啥时能信过我?”他会搂着她说:“没那日子。”“那为啥?!”“这你还不知道?我醋缸一个啊!怕你又跑回那姓柳的后生那儿去。”赵元庚正如他自己宣称的那样:是个头等大骗子;因为头等大骗子只说大实话。
赵元庚应允她出去逛逛,买些衣服料子。凤儿乘着骡车直奔城东。下了车,她进了一家绸布庄,让伙计一匹一匹地给她取料子,往身上比划。最后她让他撕了两块绸子,都是做夏天衫子的。绸布庄有个边门,门外有个卖伞具的摊子,各种纸伞撑开,层层叠叠,给朝西的绸布店做了遮阳篷。凤儿从绸布庄出来,挑了一把最大的纸阳伞,往卖伞的手里扔了一把小钱,一看就够买五把伞,同时打着那把大纸伞拐进一条偏街。
偏街上有几家中医诊所。凤儿走进街当中的那家。等她出来,是一个钟点之后了。太阳已经落到了山后。她刚刚从石头台阶上下来,就有一只手伸过来搀她。是张副官的手,戴着白色棉纱手套。
凤儿从手套看到他脸上。他的目光和她是错开的。
Chapter 30
张副官像是吃尽了她的苦头,惨笑一下,不再说什么了。
等凤儿回到家时,天已黄昏了。她走进后院,直接进了赵元庚的书房。旅长吃饭打盹都没有准时辰,这一刻正歪在木榻上养神。脚头的小凳上,坐着个十四五岁的小兵,正给他捏脚板。听见五奶奶进来,赵元庚睁一只眼,看看她,又闭上。小兵马上起身,立正,退出门去。
“回来啦?”
“敢不回来?”凤儿说,拖着鼻音:“派的人盯得那么紧。盯贼呐?”
“不盯紧我敢打盹吗?四奶奶出门,我要是也派六个人跟着她,她说不定还嫌我派得不够呢!”一边说着,他一撩腿起来,又长又透彻地伸了个大兽般的懒腰。
凤儿似乎听进去了,安静了一刻。
赵元庚迈着一高一低的步子,走到书桌前,坐下去,从身上的一大串钥匙里抖出一把,打开中间的抽屉。女人的话他爱回答就回答,不爱回答,他就由她们去说,爱说多少句说多少句,说到过了头,他一个耳掴子甩过去。
“你真派了六个人盯我一个人?”
他从拉开的抽屉里拿出个缎口袋,半尺见方。
“嫌多嫌少?”
“我咋没看见他们呀?”凤儿像是对自己的兴师动众的身份死心眼地好奇。
“没看见,就对喽。以后出门,别打出意逃跑,街上卖麦芽糖的、磨剪子的、担剃头挑子的,没准都是我派出去盯你的。”他说笑话似的。
他把一颗枣儿大的珠子放在桌面上。凤儿快手快脚地一把抓起来,对着门外进来的光亮看着。
“喜欢不?”
“给我我就喜欢。”
“让首饰匠给你镶个项圈。”
凤儿眼睛打着钩往他抽屉里瞅。“让我看看,还有啥?”她一屁股坐到书桌上。
“乖乖告诉我,今儿干啥去了。说了里头的宝贝全是你的。”
“叫担剃头挑子的乖乖地告诉你呀。”她朝他抿嘴一笑。“张副官枪法好,你咋不派他扮个磨剪子的?”
“盯你还用吉安?那不是大材小用?”赵元庚根本不理会她对他抽屉的贪恋目光,用力一推,把它关上了,又上了锁,一面说着:“老听人说夜明珠,从来没见过。这东西夜里真发光哩。”
凤儿说:“哼,把我爹叫盗墓贼。”她又去端详那颗珠子。“你们把谁的墓给盗了?”
赵元庚把他撮紧的嘴唇凑到她脸上:“这可是拿两门炮换的。”
“刚才我从客厅门口过,那八仙桌上新添的瓷器,我看了看,好东西。说,掘了谁家祖坟?”
“不愧是盗墓贼的闺女。”他在她腮上轻轻咬了一口,向门口走去。
凤儿在他身后说:“叫‘敲疙瘩’,不叫盗墓!”
等他刚跨出门,她就赶紧跑到脸盆架边上,撩起水搓洗那个带鸦片、人丹、韭菜味的嘴唇印。他听见了水的声音,满脊梁的得意:喜欢不喜欢我,由不得你;你还是我的。天下好东西都未必喜欢我,但只要我喜欢它们就行了,这由不得它们。
第二天下了场雨。这是大旱两年后头一场痛快雨。从黎明一直下到中午。下午地就干了,却很凉爽,像是秋天。
凤儿说四奶奶带着她两个女儿去马场骑马去了,她想去看看。赵元庚突然来了一阵快活,通知警卫兵去备他的坐骑,又叫上了张副官。
赵元庚带着张副官和凤儿来到马场。并不见四奶奶和两个女儿。他跳下马,凤儿尖叫起来,说他让她一个人骑在马背上是想活活摔死她。
“没事!这马可好骑,比我手下哪个兵都听话!”赵元庚说。
凤儿吓得快哭出来,又不敢往马下跳。两手拉住缰绳,人却直往后仰,像是离马头越远越安全。
“坐直喽!”
“它咋老打转?!……”
张副官骑在自己的马背上,左左右右地跟着凤儿的马打转。
“别把缰绳往一边拽!两手放松,它就不转了!”
“不行,你抱我下来!”
赵元庚哈哈大笑:“还说要你做随征夫人跟我去湖北呢!……”
不知怎的一来,凤儿的马突然窜跳起来,先抬前蹄,再尥后蹄。赵元庚一句呵斥刚出口,马已经把凤儿扔出去,老远地落在地上。
赵元庚这一下显出腿拙来,脚颠得忙乱至极,结果还是让张副官抢上前去,搀扶起凤儿。
“你把那六个人打发走,自己盯我,为啥?”凤儿趁张副官伏下身时小声问道。
“你要杀两个人呐?!”张副官趁着拉她起来时说。“这马从来不惊,欺生呢!”张副官大声对他的表哥说。
凤儿满身地拍打尘土,嘟嘟哝哝地说她再也不会上马了,她从小就怕牲口……
“马是惊艳!”赵元庚走到马跟前,在它屁股上拍了拍,又伸手捏了捏凤儿的脸蛋,哈哈大笑。
“还笑!没问问人家骨头摔碎几块!”凤儿说。
“我一喊这畜生就已经明白了。我一看就知道那不是硬摔,不碍的!”
张副官看看男的,又看看女的,摘下手套,手心粘湿。这下没事了,一男一女老夫少妻在逗着玩呢:赵元庚又抱起凤儿往马背上搁,凤儿踢腿打拳。
“怕骑马还行?我怎么带你去湖北?”
凤儿只是挣扎。赵元庚越发乐呵。他们乐得张副官都羞了,低下头,不行,还是觉得自己碍事,打算走开,却听到凤儿“呃”了一声。抬起头来,发现她的脸抽紧了,美色顿时消退,一阵丑陋飞快掠过;这丑陋是女人们为生育繁衍所付出的代价。凤儿是在用全部力气压住一阵怀胎的反胃。
赵元庚没留神到这个突然变丑的凤儿。
当天傍晚,张副官在大奶奶淡云的房里看见凤儿。她脸色暗黄,喘息不均,却端坐在那里看其他四个奶奶打牌。
李淡云吩咐张副官差事时,他见凤儿猛地一摇,把自己从浓重的瞌睡中摇醒。这个院子是各有各的昼夜,四个***白昼一直延续到五更,那时赵元庚的白昼已经开始。
李淡云站起身,拿过水烟袋,张副官的火柴已擦出一朵火苗来。
“五妹子替我打一圈吧。”李淡云说。
“不会呀!”
“不会才赢钱呢。赢了全是你的,输了我出。”淡云说。
“五妹的翠耳坠是刚得的?”二奶奶问道。她失宠多年了,反倒有种享清福之人的自在,语气也不酸。
“那还用说,”三奶奶看看凤儿。她一个晚上都想说这副耳坠子,终于有人替她说了。“看着就是好东西。”
“眼皮子这么浅!”四奶奶说。“好东西关你啥事?”
二奶奶说:“你们不都有那一年半年日子尽收到好东西?一年半载一过,他的新鲜劲头过去了,你就没好东西了。五妹子,趁他现在肯摘星星月亮给你,叫他摘去。过了这村可没这店。”
“没准五妹妹不同呢!”三奶奶说。
“不同也就是三年两载。我话撂这儿了。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