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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烛不说话了。
老张又一声叹息,手指缓缓敲着桌面:“等我们看到阳光的时候,才知道大半人都死了。他们揣着和我一样的梦来的,却没活着看到这片土地。”
“我为了自己所认为的机遇,连命也肯交出去哈。”老张说罢,摸摸鼻子问:“你是不是从没想过我会这么做吧?”
钟云深听得发憷,不由点头。在她印象里,老张是个和善莽撞、满嘴跑火车却不敢生事的饭店老板,谁知道还有这样的故事。
老板继续给她夹咸菜,絮絮道:“所以嘛,我格外珍惜自己拿命换来的机会。那时候我还没来这个城市,而是在另一个大城市里打拼,从小伙计开始做起,最后成了一家饭庄的大师傅。再后来我结识了九阴帮,觉得能不被人欺负,就入了伙。回首看这一路真的是白手起家。我嘛,从小是孤儿,也没什么爹可以拼的,只能靠自己。”
钟云深垂眸点点头。
“这没什么,我风光着呢!想当初,哼——”老张短促地一笑,回想起当年的辉煌,眼睛里都放着光:“我那时候,可是个人人口中称赞的脚踩黑白两道、只手遮天行侠仗义一言九鼎言出必行技艺精湛眼界开阔胸怀宽广、一手拿菜刀一手拿砍刀的——张大厨!”
钟云深呆:……前置这么多形容词也还是大厨吧。
“那都是过去了。”老张又道:“山珍海味都在手下锅中走过,也什么都吃过见过。”
“有人问我,觉得世界上最好吃的是什么,我有时候说是自己做的菜,有时候随便在满汉全席水陆八珍里面挑一道说了。”
“世界上最好吃的是咸菜。”小烛正色道。
“对我来说,第二好吃的才是。”老张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独有的排名。”
小烛固执道:“反正我心目中第一位的是咸菜。八宝菜,酱瓜,酸白菜,泡洋姜,萝卜条,什锦菜,糖蒜,五香辣椒,红油大头菜,腌蒜薹,雪里蕻,笋条,洋葱西红柿……等等并列第一。”
他指着飞腾的冰雕巨龙说:“这道菜也是第一。”
“等等等等!!”钟云深在一旁拦着。听着听着她就跟不上两人节奏了:“刚才不是还在说偷渡吗,话题转的太快了吧!”
“说咸菜不是更开心一点吗?”小烛= =。他觉得咸菜的话题比感情话题让他心里舒服些,特别是在岳维出现的关口上。
“这两件事之间是有联系的。”老张解释:“我觉得世界第一的美味和我的经历脱不开关系。因为年轻的我根本不认为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可以是最好吃的——菜肴各有风味,没有什么可以独踞其雄,有好坏优劣只是因为烹饪者的手艺还不到家。”
“难道不是吗?”钟云深好奇道。经常听说有牛人能把一道家常菜做出宫廷御宴的水平,也有人能把昂贵的材料做成营养快线煮胶鞋的味道。她也觉得,一道菜好不好吃主要取决于厨师。
老张摇头:“那时我确实这么想。”
“但现在我的想法变了。”他莞尔一笑,继续道:“所以,要说我心中最好吃的菜,就得先讲讲我自己和小琴的事情。你不嫌我啰嗦吧?”
钟云深赶紧摇头。
“那接下来就是遇到小琴的事了。”说起小琴,男人硬气的面容被温柔蒙上一层柔软:“就在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到达最顶峰的时候,帮会里有人陷害我,还要杀我灭口。那时我的日子比铁皮箱子里还黑暗。说文艺点就是‘仓皇’,哈哈。”
他对自己的形容词满意点头:“仇家势力大,原来的城市我活不下去了。我拖着伤口,爬上一辆货车后斗,从大路下来又在小路徒步走了七八个小时,逃到这个城市里,看到有中国字了我才敢停下。”
他顿了顿说:“——不怕你笑话,我之前呆了那么久,会的英文加起来不过十句。”
见钟云深笑了笑,老张道:“我身上带着枪伤刀伤,发着高烧,没水没饭,整个人就要完蛋了的时候,小琴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出现了。”
“小琴当时就在附近一家餐馆打黑工,她下班时在一条小巷发现了露宿的我,我那时候看起来应该和电影里的亡命之徒差不多吧,还威胁她不许报警,估计她当时可被我吓坏了!”笑意浮在老张唇边:“我凶完她就昏过去了。不过小琴心软,把我连拖带架,弄回她的租屋,我身上没有证件没有钱,她如果把我送医生肯定就惹上警察了。”
“好在小琴也明白这些,她曾经在国内当过护士,基本能判断我的病情,给我包扎了伤口,又为我辗转在黑市买药,才救下我这一条命。”
“后来呢?”小烛也听得入神了,不禁催问。
“昏迷间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有只温暖的手经常把毛巾贴在我额头上,还给我喂药。”
“我刚醒过来的时候,正看到她在厨房忙碌的背影。她听到我呻_吟着要吃东西,就赶紧放下自己的菜,给我做了碗面。”
“其实她就是煮了一碗龙须面,里面放了几片午餐肉,菠菜叶,一个打碎的蛋花,还有一个荷包蛋。热气把整个屋子熏得朦朦胧胧的,小琴回过身端着面走过来,我觉得她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人。”
“我吃上热气腾腾的面条,热气蒸得我眼泪一直往碗里掉,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有感激,有幸福,也有对这种生活的向往。”他叹了口气:“我想和她在一起。”
钟云深似有所悟:“所以你觉得最好吃的是小琴做的面?”
“我的故事还没讲完。”老张的声音带了点苦涩:“后来我留在这个城市打工,旁敲侧击问到了小琴的事情,她过去生活很不错,随丈夫一起过来工作,在家里做全职太太。后来她丈夫出意外去世了,留下房贷还不上她被赶出家,只能自己一个人挣扎生活。”
“知道这些我就去追求她了。”老张默默脑门:“小琴比较传统,说觉得自己结过婚,又年长我几岁,再加上我们都没有安定的所在,所以不想接受我。”
“但后来我才知道,她的男人就是下班时被九阴帮的械斗伤及,重伤不治而死。”
“她能救我那就已经是最大的极限了。”
沉默降临在三个人中间。
老张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们之间隔了这么一层,一隔就是十几年。”
小烛似有所感地叹了口气。
“但我也追了十几年。哪怕是一厢情愿的追求,也让我能因为追求她而感到很快乐。”。
“人们都说她于我只是有恩,既然在一起这么难,我报恩念好就够了。但我觉得这份恩情让我走近了小琴,生出爱慕,这是比同富贵更难得的缘分。”
“说了这些,我想说的不是小琴方便面天下第一,而是——”
张老板深情地合上眼睛,回味一般缓缓道:“世间最美味的是爱情,能调和所有的苦涩和不完美。”
“如果心中仍然苦涩意难平,只能说明并非至爱。”
老张坚定的话语让小烛一愣。
他继续道:“社会上对很多事情的衡量是有共识的,比如贫穷和富有,比如非法与合法,比如容易和困难。”
“但是感情的世界并不能完全与现实重叠,也不能为了他人的判断而存在。我面前的明明是一条死路,可我仍然像个懵懂莽撞的小伙子一样往里面走。我觉得我只要翻过尽头的墙,小琴就在另一边等着我。”
小烛看着摆在桌上的手指沉默。指尖轻轻一颤,指着钟云深的方向。
“我吃饱了,走吧。”小烛低哑说。
“别着急走。”老张拿出一张无限用餐的金卡,放在桌上推给小烛。
他说:“我知道这些不够报答你给我的帮助,只希望你能常回来吃饭,我们以后经常来往。”
小烛目光闪动,似乎看到了无数的咸菜在卡里跟自己招手:“这个就值了。”
钟云深刚要道谢,不想老张又拿出一封文书,推给她。
“这是一封协议书。”老张说。
钟云深接过来扫了一眼,颤抖着把文书拍在桌上:“老张,你跟我说实话,你们怎么了?”
“瞒不了你。”老张苦笑:“小琴得了食道癌,已经是中晚期了。”
“要不然你觉得她怎么会接受我?”
男人扯了一个难看的笑容:“小琴也就是想发挥生命余热,让世界上少一个人遗憾罢了。”
钟云深哽咽:“我不能要这个酒店!她过世以后你怎么生活?”
“怎么不能?”老张压抑着痛苦,故作轻松说:“小琴喜欢吃我做的菜,现在再也不能吃了,但是依然喜欢看着我做菜。”
“我只要和心爱的人风光完最后几年,享受当下的幸福就够了。”
他拍拍钟云深的肩膀:“这几年的经营所得我会拿去养老,店铺我觉得应该还是归你所有。”
老张恢复了笑容:“我不会弄这些,找了个唐人街的律师弄的。”
“这小子电话我记下来了,”老张指岳维:“以后再有活我会找他,万一出点纰漏正好打他一顿。”
“情意不成买卖在嘛。”他耸耸肩,把文书往钟云深怀里一扔,一手一个,将小烛和钟云深推起来,撵道:“好啦,你们快走吧,小琴这会儿要坐车回来,我得去接她。”
老张站在店门口使劲挥挥手,送走小烛和钟云深。
他们离开饭店之后,很久都没有说什么,只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
钟云深觉得嗓子里像是堵上了棉花,哽咽得难受。
“如果我快死了,你会宠着我吗?”小烛扯了扯她的手,轻声发问。
“什么?”车来车往,钟云深没有听清。
“不,没什么。”小烛不再说话。他的骄傲不允许自己用这样的手段换取同情。
两人原地打了一会儿转,又走出两三个路口,街道上车辆纷纷开到右侧停车,让出道路,一辆医院载患者的特护车顺利开进拥挤的中国城。
医院的车辆停稳后,司机跳下车打开后门,伸出一个搭板,把病人的轮椅放下来。
老张像是早就能听出车与车的不同,从拐角冲出来,一边蹦跶着一边哇哇大叫着“小琴,小琴!我想死你了!!!”
……他等的竟然就是这辆车。
……
黑瘦的中年女人静静坐在轮椅上,被治疗折磨得已经脱了形,眼睛浅浅闭着,似极度嗜睡,嘴角仍然带着淡淡的笑意。
因为张耀宗的大声呼喊已经告诉她,他就在这里。
“走,小琴,我们回店里,我做饭给你看。”男人接过轮椅,小心地推着,生怕有一点颠簸闪失。
街道两侧的几个店主静静站出来,揉着眼睛笑骂道:“老婆迷!”
虽然肉麻得要命,却让人难过得想要落泪。
小烛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就算是用这样的手段换来的感情,也有点让他羡慕。
……
……
另一边,老张爱怜地把小琴推进饭店,关上门,落了锁。
“够狗血吗?”中年男人声音竟然变成少年一般的柔和清越。
“够。”小琴仰在轮椅上,终于没绷住笑:“除了太话唠了,确实不错。”
所谓的‘小琴’一抬手腕,袖子下滑,露出一块手表,不正是钟云深寄来的贺礼吗?
手表反光处,“小琴”的眼睛缓缓睁开,就像一泓黑色的潭水,瞳仁中铺陈开无尽的混沌。
☆、白莲花是不变的烦恼(上)
“我孙大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