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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音乐起了,灯光也变了,摩登男女们相拥着进入舞池,开始各得其乐的翩翩舞蹈。李国明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单是一杯一杯的喝汽水;小鹿倒是看得兴致勃勃,可惜眼前忽然一暗,是个大个子站在前方,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抬头看了看这人的高大背影,若不是这人有着一脑袋油光锃亮的黑头发,那他几乎要怀疑此人是个洋毛子。他有心让这人横挪一步让让地方,可在这话出口之前,他越是盯着这个背影瞧,越是感觉不对劲。有个念头在他心中呼之欲出,但是因为他不能相信,所以那念头像颗小心脏似的,硌在他的胸中一蹦一蹦。
正当此时,李国明留意到了那人的碍事,于是放下汽水杯子起了身,他一边往那人身边走,一边嗓门不小的开了腔:“先生,我说您——”
那人应声回头,下一秒,李国明哑巴了,小鹿也愣住了。
那人是何若龙。
何若龙穿着一身灰色西装,里面衬衫雪白,打着最时兴的花点子领结,头发偏分梳开了,也是一丝不苟。然而让小鹿惊讶的不是他的服装,而是他的人。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瘦的何若龙。
何若龙那五官本来就是鲜明,如今一瘦,越发有了深目高鼻的意思,光影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依稀可见他两腮微微的有些凹陷,几乎带了几分病容。他显然也没想到自己身后会坐着小鹿,呆呆的望着小鹿站了片刻,他最后如梦初醒一般,向小鹿迈出了一大步。然而在乐曲声中张了张嘴,他却是没能说出话来。
李国明见势不妙,也直奔了小鹿。绕到小鹿身旁弯下腰,他慌里慌张的耳语:“鹿少爷,咱们还是走吧,您和他见面可是件犯嫌疑的事情,让人知道了,不好啊!”
小鹿轻声开了口:“这里只有我和你,你不说,谁知道我和他见了面?”
李国明一听这话,登时哑然:“我——”
他本意是“我凭什么不说”,可是脑筋飞快的转过了一圈之后,他发现自己还真是没有胆子说。自己上过鹿少爷的床,虽说没对鹿少爷干什么,但是鹿少爷若是以此跑去向军座告上一状,那自己旁的不敢保证,一粒枪子怕是肯定要吃的。
这时,何若龙终于开了口,那一声来得低哑艰难,像是从喉咙中硬挤出来的:“小鹿。”
话音落下,他失魂落魄的又向前走了一步,仿佛不能确认似的,又唤了一声:“小鹿?”
小鹿仰头望着何若龙,彩色灯光在他脸上滴溜溜的转,他的脸色随之千变万化了,一双大眼睛却是始终亮晶晶。盯着何若龙看了良久,末了他慢慢的垂下眼帘,似乎是很哀伤,似乎是很落寞,然而因为脸上没有表情,所以哀伤和落寞躲在冷淡的壳里,分明是不想给他看。
何若龙见到这样的小鹿,心中像是埋了一根刺,一扎一扎的让他疼痛。他是贪生怕死,可他也知道好歹。小鹿对他就是好的,而且是特别好,好得几乎狂热——他都懂,他都记得,他只是那时候吓坏了,吓得什么都顾不上,只想活命了。
他自认为是一辈子都没脸再见小鹿了,也没机会再见了,没想到今天暮然回首,却见了对方在灯火阑珊处。这一定是一种缘分,或许也是一种暗示,他想,尽管那暗示的内容,他还不大敢细思量。
现在他距离小鹿已经很近,但是音乐声是这样的大,他脑子里又是在轰轰的响,怎么呼唤都感觉自己像一出默片。于是鼓足勇气向前又迈了一步,这回他终于走到了小鹿近前。对着小鹿弯下腰,他气息颤抖着又开了口:“我们……我们说说话,好吗?”
小鹿注视着他——自从为他吐过了一口血之后,他就极力避免着去提这人,双方再相见会是什么样子,他也没有想象过。
可纵是没想象过,他感觉也不该是此时此刻的情景。眼睛望着这曾经被他视为珍宝一般的男人,他很惊讶的发现自己居然是心如止水。不要说爱,甚至连恨都没有,单只是脑子在按部就班的思考,非常的理性,非常的自然,简直如流水,如磐石。
“在这里说?”他抬眼凝视着何若龙,终于有了回应。
何若龙紧张的深吸了一口气,想要镇定下来,然而还是打了结巴:“我、我在这里开了个房间,这回来天津,就住、住在这里。要不然你到我房里坐坐,我……很方便的,还安静。”
此言一出,旁边的李国明立时一惊,不假思索的就开了口:“不行不行,那可不行。鹿少爷,咱们这就回家吧,您可千万别让我为难啊!”
小鹿扭头看了他:“跟我走。”
李国明睁圆了眼睛,压低声音问道:“您真去?”
小鹿没回答,自顾自的起了身。
李国明本来是小鹿的监视者,必要时代表程廷礼,可以替小鹿当家做主的;然而糊里糊涂的,他发现自己成了小鹿的跟班,而且还是心里有鬼、被主人抓了把柄的跟班。小鹿公然和何若龙走出了跳舞厅,他除了一路小跑的追赶,别无他法:“别啊别啊,鹿少爷,您这不是吓唬我吗?我胆子小,禁不住您这么干哪!求您了,可怜可怜我,咱赶紧回家吧——您再不跟我走,我可出去叫人啦……哎呀我真去叫人啦……”
他一路且行且求,一直唠叨到了何若龙所住的客房门前。这层楼内的茶房都赶过来把房门打开了,他还在垂死挣扎一般的啰嗦。而小鹿本是不理睬,及至如今要进屋子了,才回头对他说了一句:“你留在门外,替我看着点儿人。我和他说几句话就完,害不了你。”
李国明登时哑了火,眼看着小鹿和何若龙走进客房里去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客房是高级客房,里外两间,里间是卧室,摆着铺了弹簧垫子的大床;外间算是小会客厅,沙发茶几也是一应俱全。小鹿知道何若龙没有单枪匹马出远门的道理,但是眼下他的确是孤身一人。
房门一关,屋子里就剩了他们两个。何若龙低头望着面前的小鹿,礼貌规矩忽然全忘了,他单是看,看到最后,几乎想要落泪:“我对不起你。”
小鹿微微的低了头,显出很长的眉毛和笔直的鼻梁,脸蛋皮肤细腻光滑,灯光之下,他成了个瓷人。
何若龙试试探探的抬起双手,想要去握他的肩膀:“你现在……还好吗?”
小鹿依然垂着头不看人,同时用轻而缓的声音答道:“我不好。”
何若龙知道他过得不会好,然而亲耳听他说了,心里还是狠狠的一难受,同时面红耳赤,羞愧已极:“你……你如今是在程家?”
小鹿抬眼正视了他:“我自己住,他们要是想我了,就随时过去。”
何若龙一愣:“他们?他们是谁?”
小鹿笑了一下:“有时候是老子,有时候是儿子,不一定,谁来我都得招待。”
何若龙听到这里,像骤然受了重伤一般,脸上的血色忽然褪干净了,没了那一层血色做保护色,他简直瘦成了一副高大苍白的骨头架子。猛的抬手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他哆嗦着又开了口:“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
小鹿扭开了脸,也颤抖着呼出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当时只是不想死,我不恨你。现在你活着,我也活着,挺好。”
然后紧紧的闭了嘴唇,他盯着屋角一点沉默许久,直到何若龙气息乱得像是要哭了,他才低声又开了口,这一回话说得艰难,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在往外挤:“你还在东河子?”
何若龙用力的一点头——他实在是说不出话了,眼睛看着小鹿,他心里把先前两人的好时光全想起来了,那点好回忆让他鼻酸眼热,但是,他又想,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对着小鹿哭呢?小鹿都不哭,他这狼心狗肺的哭?
小鹿又问:“什么时候能升官?”
何若龙惨笑了一下:“那是不敢指望了,现在东河子的形式和原来很不一样,程主席往我那队伍里派了不少人,卖命出力的苦差事归我,邀功请赏归那帮钦差,我这团长的位置,是越坐越晃。”
说到这里,他垂下了头,很虚弱的说话:“我贪生怕死,把你害成了这样儿,我活该。”
小鹿继续问道:“情形既然是不好,你怎么又来了天津?见他吗?那你得等,他刚去北平了。”
何若龙犹豫了一下,随即答道:“不是,我……我就是过来玩玩。”
然后他抬眼望着小鹿,望了片刻,忽然开口说道:“你忍一忍,也许我——不,我肯定能把你救出去!你多保重,给我一点儿时间!”
这话来得没头没脑,而且语气很急很重,显然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小鹿讶异的看了他一眼,随即摇了摇头:“你不必管我。毕竟你我相好一场,我只愿你……”
话没说完,小鹿一咬牙,沉重睫毛随之垂下去,他低了头,绕过何若龙就要往外走。何若龙见状,茫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阻拦,下意识的横跨一步拦住小鹿,他张开双臂,一把将小鹿搂进了怀里。
他搂得很紧,紧得双臂都要痉挛。而小鹿先是笔直不动,过了片刻之后,何若龙屏住呼吸,就感觉他抬起双手,轻轻的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下一秒,他猝不及防的被小鹿硬推了开,踉跄一步站稳之时,小鹿已经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李国明一见小鹿的面,一颗心登时落回了腔子里。小鹿向外走得很快,让他须得小跑着紧追慢赶。出了饭店大门上汽车,当着汽车夫和保镖的面,他是一言不发,直等回家上楼,楼上也没有闲杂人等了,他尾随着小鹿往浴室里一钻,这才撅着嘴开了口:“您和那位何团长都在屋里干什么了?”
小鹿站在浴缸前,低头脱衣服:“叙旧。”
李国明皱着眉毛嘀咕道:“这我要是对军座如实一汇报,您和他非——”
不等李国明把话说完,小鹿已经懒洋洋的开了口:“你那军座不能把我怎么样,顶多是用些手段折磨折磨何若龙。那正好,权当是替我报仇了。”
说完这话,他也脱成了一丝不挂。抬腿迈进浴缸坐下了,他背对着李国明又说了话:“过来!”
李国明走到浴缸旁边蹲了下来:“干什么呀?”
小鹿转向了他:“让我亲亲。”
李国明很顺从的把脸蛋凑向了他:“喏,我是不怕您亲。”
然而小鹿又发了话:“嘴!”
李国明怔了一下,随即把脸扭向小鹿,并且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舔得嘴唇柔软红润。温暖的气息逼近了,随即他唇上一热,是小鹿真的吻住了他。
李国明发现小鹿很会亲,而且亲得有点霸道,也正投了他的所好。凑趣似的把舌尖递进小鹿的嘴里,他一时间神魂飘荡,感觉自己要被小鹿咬咂成一团软泥了。
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衫,他将胸膛抵上浴缸边沿轻轻的磨,衬衫被水打湿了,成了半透明,显出两粒鲜红坚硬的小乳头。小鹿放开了他的嘴唇,而他气喘吁吁的望着小鹿,却是发现小鹿脸上没有表情,只在很大的黑眼珠里藏了一点光。
“哎哟……”他喘喘的低笑:“您看起来怎么这么坏啊?都有点儿吓人了。”
小鹿听了这话,很僵硬的翘了翘嘴角:“现在还坏吗?”
李国明软绵绵的答道:“您不想笑就别强笑了,对着我,您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要是心里不好受,您就发发脾气也没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