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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坤可回来了?”濮阳问道。
小婢回道:“秦寺人未归。”
濮阳便挥手示意她退下。她心里总有一些不安,先生近日之反常令她格外的在意。她有一种感觉,先生失态,定与她的身世相关。
至于所谓谯郡卫氏,兴许只是掩饰而已,根本不是真的。
濮阳随意用了些晚膳,便侧躺在贵妃椅上,一面等着秦坤回来,一面一点一滴地回忆傍晚卫秀的每一丝变化。
她紧握她手臂的力道,浑身瘫软无力地颠在她身上,以及言辞间看似平淡的解释。每一处都没什么不妥,她身体本就弱,颠簸一路,觉得乏了也是情理之中。可濮阳越回忆便越觉得卫秀在刻意掩饰着什么。
另一边,卫秀也用过晚膳。侍女见她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食,不由劝道:“郎君好歹再吃一点?”
卫秀摆了摆手:“带我去后面竹林。”
侍女顿时静默,眸中显露哀色,她不再劝,取了一件狐氅来,披在卫秀的身上,正要弯身为她系带,卫秀已自己将狐氅系好,又掩了掩边角,道:“走吧。”
竹林就在近旁,出门便可见。林子被修整过,杂草杂枝皆已清理干净,如此,便将这片竹林原本的样子都分毫不差地展现出来。
卫秀没有入林,她只是在外面静静的看,风吹过,林间沙沙声响,她苍白的脸上慢慢地涌现一抹红润,接着便是一连串似要将心肺都呕出来一般的咳嗽。
侍女大急,忙为她轻抚后背。
卫秀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摇了摇头,好不容易停下来,嘴唇红得像要滴血:“你别怕,我既走上这条路,这一日总是要来的。”
侍女的双眸随着她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瞬间赤红,卫秀看不到,她的眼中已只剩下了这片竹林,这是她的父亲最喜欢的地方,这满园竹子,一株一株都是她的父亲亲手所植。
卫秀滑动轮椅,靠近竹林,这些竹子,长得枝繁叶茂,纵在深秋,也仍青翠挺拔。此时落在她眼中,却如,染满了亲人的鲜血。卫秀眼角落下一滴泪,她伸手,抚摸竹身,凉意顺着她的掌心,一点点渗透到她的全身,让她遍体生寒。
这么多年过去,父母兄长都已埋骨他乡,而她一人独活,也如孤魂野鬼一般,飘零在世间。
卫秀愣愣地看着,这个地方,曾与她多少欢乐,重来这里,便有多少痛苦。头颅滚落,鲜血洗地,她的轮椅,每滚过一点,都像滚过亲人们的尸身!
那一年,真是集中了她一生之中所有的血泪。
“郎君!”侍女不安地快步上前。
卫秀见她面上唯有惊惶,不觉凄冷一笑:“阿蓉,你难道不高兴?这里虽早已面目全非,可毕竟曾是我们的家,我们回家了。”
濮阳心神不宁地坐起来,越想越觉得不安,她在房中来回走动,见窗外天已黑,再晚便要宵禁了,宵禁之后,街市不得有行人。不论是否查到,秦坤都该回来了。
濮阳踱步至檐下,见门外有灯笼的亮光由远及近,她神色一振。
卫秀回到房中,满身都是寒意,侍女忙倒了杯热茶来。
卫秀接过,喝了一口,胃中逐渐散发出暖意。她眉目平和,似乎方才在外、哀恸入骨的人,并不是她。
侍女见她如此,却更担忧。她本是卫秀祖母的侍婢,当年府中蒙难,她不过八岁。也亏得她年幼,不引人瞩目,竟让她逃了出去,留下一条命来。可八岁的小孩能做什么?她欲奔逃出京,将阖家蒙难的消息送到时任大将军的卫秀父亲手中,谁知一出京城,便遇人拐带,差点连命都保不住,幸而最终阴差阳错地遇上卫秀,将她救了。
卫秀自小便不爱多说话,她心中自有城府,这是好事。可若是哀伤之事也一人闷着,不免伤身伤心。阿蓉估摸着自己身份,欲要劝上一句,便听卫秀道:“傍晚在府外,公主是否有所察觉?”
阿蓉回忆道:“似是有所疑心,婢子随郎君入内,公主是落在后面的。”
“嗯。”卫秀低吟,不再问了。
阿蓉却担忧,若是公主起疑,循着这座府邸的来龙去脉查下去,说不定就会查出来。
“倘若公主派人去查……”
“她查不到的。”卫秀淡淡道,眼神幽深起来,“我早知她建府在此,却没想到,当真来到这里,仍泄露了心志。是我修行不够。让她去查也好,不亲自查上一遭,她怎能对我完全放心。”
阿蓉蹙了下眉头,忧心未减。
而另一边,公主的寝殿外,秦坤快步走来,先跪拜行礼,濮阳耐着性子,等他行完了礼,道:“免礼。”见庭中内宦婢子站了满地,又道:“进来回话。”
转身入殿,濮阳跪坐于坐榻上,问:“查出来了?”
“是。”秦坤详细禀来,“臣去查了,此处原是前大将军所居,四年前,大将军徐鸾谋反获罪,族中男子枭首,女眷全数充没掖庭为婢。”
三年前。濮阳算着时间,三年前,卫秀十八岁,姓氏可以改,年岁也可稍增稍减,但大致总是差不离的。
十八岁上下的小娘子……
濮阳又问:“可有逃出去的?”
秦坤不解:“都是按照名册拿的人,若有遗漏,自会有标注,刑部便会发下海捕文书——并未听闻有遗漏的。”
捉拿时无遗漏,难道是在掖庭中潜逃?濮阳不愿做此想,可直觉却教她忍不住就往那个方向想。非但如此,她还越来越觉得自己与真相接近了。
濮阳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倘若先生真是罪人后代,她接近她,是要做什么?莫非她对她所言皆是假,她为她筹划也都只是利用?
事实若是如此,便太叫人难堪了。濮阳闭上眼,拢在袖中的双手都颤抖起来,上一世不论,今生她对卫秀却是真心实意。
濮阳忽然回想起卫秀献策萧德文令诸王离京之事,如若她真是徐家后人,这一切便都有了解释。濮阳心揪得紧紧的,只觉得浑身发冷,说不出的失望,甚至隐隐间她还是愤恨的,愤恨她对不住她的信任,愤恨她对不住她的竭诚相待!可这一阵愤恨过去,濮阳又觉得是那样的无助。
她握紧拳,指甲都要掐进掌心里。片刻,她猛地睁开眼,是与不是,她都要看到证据!她不冤枉先生,先生也不要让她猜中了才好。濮阳冷声道:“你明日往掖庭一趟,去查查徐家女眷,如今可都还在世。在世的又在哪处宫殿,不在世的死于何时,埋葬何处,又是谁查验的尸身。都要查分明。”她顿了顿,再道,“三日内,孤要看到结果。”
这些年没入掖庭的女眷何止徐氏一家?入罪前如何金尊玉贵,一旦到了掖庭便都是一般下贱的奴婢,弄死一个两个,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再者,宫中所用宫女皆是自掖庭出,人员调动频繁,名册也不断跟着转换,徐鸾为大将军,家中女眷怕已过百,人口如此之众,不是不能查,查起来怕是颇得费一番功夫。
秦坤面上显出为难之色,欲请公主多宽限两日。
遇刺那事,濮阳清洗含光殿,不但除去诸王安插在她宫里的内应,还将一众宫人皆收拢到手中,又从內侍省处补了几个来填空缺。秦坤便是在其中提拔的。
他在宫中本任寺人一职,掌管女奴女侍,与掖庭令多有往来。令他去办此事,正好。
濮阳瞥他一眼,道:“你只管去便是,掖庭不会有人与你为难。”
言下之意便是掖庭中会有人助他。秦坤精神一振,立即跪倒应下。
第24章
卫秀一夜未得好眠。兴许是重返故地,儿时的记忆便涌现上来。那些封存的往事,不敢触碰的伤口,在梦中血淋淋的,全部撕开。
室中漆黑,卫秀平躺在榻上,她在睡梦中,额上一层一层的渗出冷汗来。那一场带着残忍血光的屠杀出现在她的梦境中。
火光之中,父亲高声嘶喊,一剑出去,不知何人的鲜血溅了他满面,母亲倒下了,躺在血泊之中,猩红的血浸湿了她的衣,再也没有那睡前温柔的轻喃。父亲杀红了眼,回头朝她与兄长嘶吼:“快走!不要都折在这里!”
话音刚落,他便陷入杀阵。
兄长护着她一路逃出来,可十五岁的少年,如何抵挡得住诸多如狼似虎的追兵。他将她藏在草丛里,声音是一贯的轻声细语:“阿濛,你躲在这里,不要出声,阿兄去将他们引开。”
他才十五岁,有着少年人稚嫩的面容,他也怕死,可是这个时候,他不得不担起重责。幼小的她不敢出声,她知道兄长这一去便是死地,便紧紧拽住兄长的衣袖,不肯放开。兄长弯下身,压低了声音,哄得她松手。他终究是不甘的,年轻的生命就要就此终结,他征战沙场,在父亲的带领下已杀敌无数,可是今日,便要死在自己国人的刀下。兄长流下眼泪,在她耳边道:“阿濛,活下去,为爹娘报仇!”
兄长冲出树林,那些豺狼般追兵很快围了上来,他拔剑对阵,且战且跑,她透过枝丫的间隙,看到火光移动,听到嘶吼惨叫。兄长的武艺很好,可是他没有逃出多远,便死于乱刀之下。
杀了大将军之子,那些追兵走了,他们背后的人放心了。她的脸上都是泪水,终于可以放声大哭了,可她却哭不出来,悲恸的哭声在心中回荡,却怎么都哭不出来。她的双腿被刀砍伤,她坚持着奔出草丛,路上的枯枝无数次将她绊倒,可她感觉不到疼,在满地尸身中找到了兄长。
他满脸都是血,手里还拿着剑,眼睛还睁着。他身上的伤口数不过来,一条手臂已经不见了。
黑暗、火光与将土地都染成铁红的鲜血,这一切布满了卫秀的梦境,母亲倒下的那一刻,父亲浴血厮杀,兄长永不瞑目的双眼,在她的梦中不断回放不断回放。每一个画面都在提醒她不要忘记他们是怎么死的,不要忘记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不要忘记要为他们报仇。
她从梦中惊醒,心有余悸,不管过去多少年,想起那一夜,都是刻骨铭心的恨意。卫秀睁开眼,窗外已有熹微晨光映入,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光芒由暗转盛,室中本是窗下一点亮,逐渐的,光明便盛满了室内。
眼角有泪滑落,卫秀一无所觉。
扣门声起,卫秀回神,她转头看向那扇门,抬手若无其事地拭去眼泪,道:“何人?”
声音稳稳的,语气如一贯云淡风轻。
门外是阿蓉:“郎君,公主来了。”
卫秀皱了下眉,温声道:“请公主稍候。”
不一会儿,卫秀便出来了。
濮阳坐在堂上,一身宫装,长裙广袖,云鬓凤钗,见她来,便站起身迎了迎,卫秀弯身行礼:“见过殿下。”
她气色不好,眼底下浮着一抹青黑,濮阳不由关切道:“先生昨夜睡得不好?”
卫秀笑着摇了摇头:“我有些择床,不要紧,过几晚熟悉了就好。”
“那就好。”濮阳也没再多问,可是疑虑却越来越重,究竟是择床,还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婢女们将早膳奉上,清粥,小菜,很清爽,也很家常。
卫秀温和从容,邀请濮阳:“时辰还早,怕是还未用过早膳吧?”
濮阳自然答应,她再看卫秀,却发现除了眼底的青黑,她的神情中没有一丝阴霾,磊落坦荡,仿佛毫无隐瞒。
宫里头,哪一个人不是擅于伪装,擅于口蜜腹剑?濮阳早习惯了不因表象断言。
她们用过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