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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就那么大,周居翰睡在距离她不到两米的另一张床上,夜半的时候,张小檀从睡梦里醒转,耳边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更加辗转反侧。
黑暗里,忽然响起他的声音:“睡不着?”
张小檀一愣,轻轻地“嗯”了一声。
黑暗给予了她一层保护色,她忽然没有白日那么怕他了。周居翰的声音其实很温和:“待在这儿你能有什么前途?我是为你好,甭置气了。”
“我没有置气。”
“真的没有?”他的声音里有浅淡的笑意。
张小檀抿住唇,冷冷道:“没有。”
周居翰又笑了:“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只有那么大……老张带着你俩哥哥说得动容,就你无动于衷。”
那时他没怎么注意她,刚刚上了军校,封闭式教学,平日很少回来。等他回来大院里,她却走了,跟着母亲和俩哥哥回了扬州老家。
之后那边也断断续续传来消息,很多次,他都看到老张拿着信件躲在角落里细细翻阅,不过他对这个只有数面之缘的姑娘并没有太深刻的印象。
唯一记得深的,是四年前暑假,她和她表姐谭静来北京暂住,他母亲特地给她们腾了两间空屋子出来。
俩姑娘性子都文静,谭静倒是比她偏活泼点,一次在礼堂看完电影,两人路上只顾着交谈电影内容,压根没看路。
那次他从西郊部队回来,因为渤海上空有两架巡逻机失联,他陪着冯老和几个首长在指挥所开了一个礼拜的会议,心情特别烦躁,给他开车那司机还是新换来的,一路横冲直撞,到了大院里也不减速,差点就撞上了她们。
车子一个急刹,两人跌坐到了地上,看见是甲A的车牌,还挂上了警备,吓得脸色都白了,坐在地上不敢起来。
这辆奥迪是冯老的,他的车前些日子上高架的时候被人刮了,现在还搁交警大队呢。
说来也是可笑,他没跟对方计较,那人倒得寸进尺,今早给了他一个电话,说没钱交保险,让他先垫付着。
这厮说这话时鼻孔朝天上,那姿态,仿佛能日天日地,别说是他们一部的车,就是中央首长的车也照撞不误。
周居翰一想起这事,也是哭笑不得。
他开了车门径直下去,弯腰将手递给张小檀:“没事儿吧?”
张小檀还没说什么,谭静却偷偷拽了拽她的衣角,小声嘀咕,这首长怎么看着这么年轻,不会是冒牌的吧?
冒牌的?
旁人只说他年少持重,第一次有人这么说他。
那年暑假,他对张小檀的印象才算稍微深了点。他的书房在二楼过道中间,和张小檀住的客房相邻,有时候办公到很晚,她会给他端过来一点宵夜。
不过每次都是放下东西就走,有时连给他说句谢谢的机会都没有。
就是这样一个可以称得上是点头之交的女孩,和他有了那样的关系。诚然他那晚喝多了点,其实意识是清醒的。说不清楚,为什么没有推开她。
父亲站得高,也退得早,一家子的重担就落到了他肩上。其实周居翰并不是一个脾性温和的人,在这四九城皇城底下长大的子弟,有几个谦恭和煦了?
儿时,他也是一言不合就纠集一帮人和对面海军庙的那帮野小子干架的主儿。
他下手狠,还黑,但凡被他打了的,没有几个礼拜下不来床。他这恶名,不止在空司大院里是响当当的,公主坟往西直到西郊部队那一带,说出来都鲜少有人不知道。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改变了,敛去了小时候那股子戾气和不可一世,变得喜好诗书,恭谦有礼,和他姥爷一样写的一手好毛笔。
成年后,他更是很少和人发生冲突,更是很少发怒。
冯文萱的背叛,不仅仅是背离,更是在他脸上狠狠扇了一个耳光,又响又亮。周居翰已经三十多岁了,此前也没有结婚的打算,冯文萱算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喜帖已经发出去了,大院里人人都知道,周家的长子要结婚了。
那个年纪轻轻却前途无量的周家长子,要结婚了。
可是,这消息还没传遍各个角落,接踵而至的就是婚典取消的消息。有好事者打探,很快就得到了小道儿。
原来啊,新娘子跟人到国外进修去了。为了一个项目名额,轻轻松松地放弃了这段感情。
更有人打听到其中内情。
跟她一块儿出国的还有她的小学弟,一个比她小了四岁的男孩子,长得非常漂亮秀气。
周居翰何其骄傲的人?那段日子,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没日没夜地工作,谁的面也不见。
张小檀担心他,晚上熬了点鸡汤,小心地敲响门。
过了会儿,里面人让她进去。
她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地上一溜儿的酒瓶,有空的,也有翻到的,房间里乱糟糟地摊了一地。他拄着头半倚在办公椅里,眼眸微阖。
张小檀绕过酒瓶子走过去,把鸡汤端给他:“我在老家的时候总是给我妈妈熬……你尝尝。”
她笨嘴拙舌的,也不会说话,周居翰微微睁开眼睛望着那鸡汤,有好半晌没说话。
他的沉默让她更加踯躅不安了,犹豫着捧起来:“对不起,我不该打扰你。”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噼里啪啦敲打在玻璃窗上,室内更加显得安静。周居翰盯着她颤巍巍捧着那碗的手,忽然伸手按在了上面,惊得她失落了那碗。
地上更脏了,小姑娘手足无措地蹲下去收拾。
着急的模样,忐忑的模样,都很纯粹,半点儿不掺假。就是那一刻的冲动和迷乱,他把她抱起来,压在了那张办公桌上。
文件给扫了一地,衣服也扔了一地,他在她年轻幼嫩的身体里辗转反侧,得到慰藉,那些他平日不能诉之于口的悲恸,不能示于人前的苦楚,有了一个很好的宣泄口。
……
窗外仍下着雨,周居翰忽然问她:“张小檀,你喜欢我吗?”
张小檀噤声了,心跳得格外快,仿佛要跃出来。她努力平复了那种悸动,理智回来:“我一直很尊敬您。”
“像对长辈那样的尊敬?”
张小檀仿佛没有听出他语气里那点儿调侃:“不用觉得对不住我,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周居翰把这句话在嘴里咀嚼了好一会儿。
只是一恍神的功夫,头顶黑影一闪,张小檀霍然坐起,就被他猛地按住肩膀压到了床上。
他是行伍出身,虽然后来做了参谋,但是绝对不能将他当个普通的儒将。他和那些只会动动笔杆子的书生,到底是不一样的。
室内光线昏暗,只有稀薄的月光。
周居翰只穿了一件棉毛衫,肌肉透过薄薄的衣料,微微撑起,不用触摸就知道非常饱满而硬实。他的身体是温热的,透过掌心缓缓渗入她。
张小檀瞳孔骤缩,身体像被点穴了一样,不能动弹了。
他伸手便掰正了她的脸,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她,像嘲弄,也像慷慨地在给她一个机会——一个解释的机会。
张小檀咬住嘴唇,心里羞恼交加,可是无法抵抗,她只能勉力地抬起头,瞪着他,算是最后的抗争。
月光依稀照亮了他黑暗里冷峻的脸,抿着薄薄的唇,下颌绷地很紧,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很不悦。
她知道自己有多么造次,可是,她不想让自己在他面前更加卑微。
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屈辱。她别过头,也不挣扎:“是个女人,只要攀上您,是不是都得觉得三生有幸?可惜,我有喜欢的人了。”
周居翰冷淡地打量着她。过了会儿,松开了她。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张小檀回头一看,他已经回了自己那张床上,背对着她,被子盖起。
张小檀抱住枕头背过身去,心里空荡荡的。其实,但凡他有一丁点喜欢她,她也不愿意做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
第三章 落水
次日是出殡的日子。
天还蒙蒙亮,张小檀已经起来,穿衣、洗漱……动作都放得很轻。回到室内,却发现对面的床上,被子已经叠地整整齐齐了。
周居翰背对着她穿衣,浅灰色的毛衣套进一半,露出光滑紧实的后背,肌理流畅,侧面望去,小腹八块肌肉绷地很紧。
穿好后,他起来整了整宽松的高领,回头就看到了她。
他弯腰捞起挂在床头的外套,对她浅笑:“起得挺早的。”
张小檀别过头,盯住自己的脚尖:“嗯。”过了会儿又说,“我吵醒您了?”
“也没,以前在部队里,我也起得早。”
张小檀觉得诧异:“以前你不是空军吗?”
周居翰有点好笑:“空军就是大爷,就不用起早了?”
张小檀嘀咕:“不说‘陆军土,海军洋,空军狂’吗?”以他那学历和资历,也根本分不到那种基层破地方去受苦,动动笔杆子和脑袋瓜儿就行了。
“你是不是对我的工作有什么误解?”
他浅浅微笑的样子真是好看,腰背永远都是挺拔的。
张小檀被他看得别开了头:“不是很了解。”
他抬手看了一下腕表:“时候不早了,走吧。”
张小檀吃惊地看着他。
周居翰说:“等帮你把这儿的事情料理完了,我再回去。”
……
四姑进来说,车已经备好了。哭过后,六个抬棺人吆喝一声,抬着冰棺出了大门。张小檀捧着老张生前的黑白照,和另一个并不熟悉的远房表哥站在队伍前开路。
老张早年丧妻,两个儿子也相继罹难,家中只剩了她这个孤女,便塞了六百块钱,请了个年纪相仿的远房表哥一块儿来哭丧,算是走个形式。
火葬场在离这儿三十公里远的三河镇,四姑准备了两辆车。因为来的人超出预料,位置不够了,张小檀和周居翰只能挤到后面的小面包上。
从早上折腾到现在,已经是日中了。
镇外的公路,这一片从上个世纪工厂建造到现在就没修葺过,三步一个坑,五步一个洞。小面包本来就狭隘,后排左边一大半座位都堆满了杂物和丧葬用品,那个远方表哥宗伟就坐在张小檀的左边,右边是周居翰。
张小檀只能小心地缩在中间。
车子颠个不停,她一个摇晃撞到了宗伟身上。
“对不起。”
宗伟看了她一眼,沉默了会儿才说:“没关系。”
外面日头盛,张小檀看不清他逆光里的表情,也没放心上。
可是,之后他却有意无意地撞向她。一开始,张小檀以为是意外,久而久之,她就不这么认为了。宗伟甚至还用下面顶她,呼吸粗重,分明是硬了。
张小檀胃里一阵作呕,往周居翰那边靠了靠。
车又是一个猛晃,她撞入了周居翰的怀里。
周居翰扶住她细瘦的肩膀,在头顶关切地问:“没事儿吧?”
要是往常,张小檀肯定马上挣脱他的怀抱,顺便说上一句“没事”,这会儿,她却咬着唇没说。
周居翰蹙了蹙眉,朝宗伟看了一眼,把她扶起来说:“你坐我这边。”
张小檀扶着他的肩膀努力爬到了他另一边。周居翰回头对宗伟笑了一笑,宗伟做贼心虚,撇撇嘴,讪讪地避开了。
到了三河镇,几人在镇口下了车。镇上的路很窄,外面是一个接一个的水塘,只有塘上的那些路可以走,没法儿开车。
张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