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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命长子秦恪出城迎接这位命途多舛的女子,又按照当利公主的例,赐予大义公主田宅、金银、奴婢,给足了大义公主脸面。
有这么一层关系在,秦琬跟随陈留郡主去拜见大义公主的时候,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大义公主出嫁的时候,陈留郡主已经是记事的年纪了,对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表姐,依稀存着那么一丝印象,又不自觉地混淆了母亲与表姐的音容笑貌,凭着想象描摹,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影子,表姐是个极美丽,温柔和气,端庄贤淑的名门贵女。如今一见唇角含笑,眼中却盈着热泪,两鬓斑白,面庞上布满了风霜痕迹,却能寻到往日秀丽影子的大义公主,饶是陈留郡主心性坚定,也忍不住落下泪来,一声“表姐”梗在喉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
她伤心得很,秦琬也不好逾越,倒是大义公主,将泪意压了压,挽着陈留郡主的手,柔声道:“你这是做什么?见到我都说不出话来了?”
陈留郡主摇了摇头,仍旧有些哽咽:“表姐,你受苦了。”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却是她的心声,除了这六个字,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大义公主知道自己身边伺候的,不乏“外人”,加上秦琬在,自然不会吐露半丝抱怨,只道:“瞧你说的,眼睛一睁一闭,这么多年就过去了,哪有苦不苦一说呢?不知这位是……”
“这是海陵县主。”陈留郡主知道秦琬是肩负着任务来的,虽有些不虞,却也明白事关重大,便带了几分掩耳盗铃的意思,“大哥的女儿。”
这个“女儿”,明显是嫡出,庶出的还没资格在这里捞张椅子,更不要说得封县主。
大义公主在突厥历练多年,颇有成算,心机手段样样不缺。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尴尬,自然不会摆什么公主架子,听见陈留郡主介绍,竟起了身,朝秦琬行了半礼,秦琬立刻起身,还了一礼,方道:“圣人命了礼部,您便是大夏的公主,亦是海陵应当尊敬的人。”
她说得这样谦虚,陈留郡主却没有借机说几句,大义公主见状,便明白了表妹不动声色的提示——眼前这位贵女,在圣人面前必定颇有分量,她可以尊敬你,你却不能真当自己是她的长辈了。
真公主还有可能被贬为庶人,何况假公主呢?大义公主和亲有功不假,旁人想要栽赃她一个“里通敌国”,也是很容易的。为了这桩罪名,几个月前不是还没了一个王爷,并着诸多家族么?
大义公主对大夏朝廷也有几分了解,明白皇长子秦恪清名甚响,正管着宗正寺,自己身为公主,若想要过继子嗣,少不得通过他这一关。哪怕这件事情涉及到爵位,皇帝和朝臣都要过问,但宗正寺卿要做手脚,也是很容易的。一想到这里,大义公主的神经也紧绷了,态度越发和蔼,连称不敢。
陈留郡主见状,不由笑道:“你们这样推辞来,推辞去的,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姑姑发话,海陵恭敬不如从命。”秦琬见好就收,略寒暄了几句,便托言“公主舟车劳顿,海陵不打扰了,改日再来拜会”,从容告退。
这个改日,当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不是明日,就是后日。她今天是个两位留个说话的地方,也好不引起大义公主的抵触,却不是真将任务视作无物。圣人难得交予她一件差事,不仅得办,还得办得又快又好。
待到秦琬走了,大义公主对贴身侍从使了个眼色,陈留郡主也看了心腹一眼,屏退了众人,表姐妹方抱头痛哭了一场,不仅是哭对方这些年的遭遇,还有更深的一层因素在。
废太子妃对娘家,也是记挂,有意再许他们一场富贵。她统共三子一女,长子是太宗嫡长孙,次子预定了出继给圣人,便想让娘家侄女做小儿媳妇。虽未明说,东宫却心照不宣,否则太子妃也不会隔三差五就接大义公主进宫来玩。
本来的美事,转眼就成了泼天的祸事——弘农杨氏想要避祸,交族中一个女孩子和亲去就是了,本没必要出长房的嫡长女。但他们怕出个庶女,皇室会不满,出嫡女吧,谁不心疼自家孩子呢?眼见斗不过长房,便有些许风声透出,说大义公主预定了废太子的第三子。哪怕后者已经死了好几年,可有这样的风声在,弘农杨氏的势力又日渐没落,大义公主想要嫁得好就很有些艰难,不如堂妹们利用价值大。
陈留郡主与三哥最为要好,这也难怪,年纪相仿,玩得到一起来。眼见兄长一个接一个的死了,亲表姐加三嫂又要去和亲,岂能不伤感?哪怕圣人对陈留郡主再好,到底不是嫡亲的父亲,倘若坐在皇位上的是废太子,陈留郡主和大义公主的遭遇又会不一样。虽不至于怨恨圣人,更多得是痛恨南朝广宁公主,却仍旧要感慨一声造化弄人。
发泄了情绪过后,恢复冷静的大义公主便问:“杨家如今怎么样了?是不是不行了?”
陈留郡主奇道:“你如何得知?”
“我是猜的,那位县主——”大义公主看了一眼秦琬离去的方向,才道,“父亲可是宗正寺卿。”
她没想到秦琬会领了圣命,询问突厥之事,毕竟突厥人名、官职都与汉人差很多,许多人乍一听来,如听天书。她嫁到突厥后,也是心腹使女拼命记,她自己也与对方多接触,时不时用纸记录、默写再烧了,再加上日积月累,才渐渐熟悉,故大义公主只想到了自己这个尴尬万分的公主之位上,压根没想到秦琬对突厥的制度相当了解,只要她说,秦琬十有八九*能听懂。
自家人知自家事,大义公主儿孙都被杀了,又有人老力衰,力不从心之感,自然会想到百年后的事情上。朝廷呢,为了显示优厚,也不好不令她抚养个儿孙。按理说,将她当做大归的女子,在自家族中选一子弟,充作她的儿子,为她奉养晚年,按照公主之子的份例给个爵位便是了,降几等也行啊!朝廷却迟迟没提及此事,大义公主便觉弘农杨氏颇有些不妙,至少,不得圣心。
“不就是为了……”陈留郡主看了大义公主一眼,大义公主回过味来,不由苦笑。
原来是为了她。
也对,簪缨世族,高粱之姓,遇到事情却要牺牲一个女人,为了争全家到底抛谁出去,斗得和乌鸡眼似的。落到最后,长辈反倒一起来跪她这个小辈,要她顶着太宗皇帝的雷霆之怒去“自请和亲”,明明是逼迫,还要让她“心甘情愿去请命”,以弘杨家美名。这样的手段伎俩,难怪圣人看不上。
一想到这里,大义公主原本火热的心也冷了两分。弘农杨氏能将日子过成那样子,自然有他们不足的地方,她已经为家族奉献了这么多,没必要再让他们吸髓敲骨,故她又问:“朝臣是什么态度?”
陈留郡主已经站在了秦恪这边,自然帮他说好话:“大哥的意思是,为你寻个出身名门,老实忠厚的鳏夫,也好安度晚年。他希望我和海陵领着你多交际,看看有没有什么中意的。朝臣那头,颇有些顾忌,真要他们来议,怕是三年五载都拿不出章程来。”
第三百一十九章 忠孝难得
大义公主听了陈留郡主的说法,沉默不语。
在胡人的地盘上,若不刚强,便活不了多久。大义公主在突厥待了那么多年,手中有兵权不说,对西突厥的政务也干涉了不少,哪里是等闲女子?回国之后,虽交了兵权,也没了干政的资格,但习惯了翱翔的雄鹰,岂能接受笼子的束缚?
嫁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人,安度余生,这或许是大多数寡居女子的想法,但大义公主习惯了主动,总觉得将权柄牢牢攥在手里才踏实,让她后半辈子靠与自己没有血缘的儿孙的孝心过,她可不愿。
大义公主在西突厥的时候,实在做了很多事——为了对付那些大部族贵女生下来的王子,分化西突厥的势力,大义公主很是抬举了一些女奴之子,让双方打擂台。这些女奴大部分是被都罗可汗宠过一段时间就厌弃了,没捞到半点名分,转手就能送给别人的。她们生下来的儿子,哪怕确定是都罗可汗的儿子,也名不正言不顺,身为连个“王子”头衔都没有。为活下去,也为活得更好,自然要紧紧抱着大义公主的大腿。哪怕拥有自己的势力后,便没从前那么恭敬了,到底也是一份渊源不是?
大义公主算了算都罗可汗儿子的数量,再反思了一下这次的变故,不由面色发苦,觉得如今闹腾的几个王子,怕都会被苏锐给杀了,西突厥的汗位说不定会真落到哪个女奴之子的头上。要是日后西突厥闹起来,联想起自己与对方的“关系”,皇帝迁怒自己可怎么办?真要再嫁给出身名门的丈夫,再遇上这等事,对方还要埋怨自己连累了他呢!“儿孙”的仕途一旦不顺,就归咎到自己头上……实在没意思透了。
她劳心劳力了大半辈子,实在不愿晚年还要动这些心思,看晚辈脸色,费尽心思去经营什么母子、夫妻之情,却又不好跟陈留郡主明说,怕触及陈留郡主的伤疤,思来想去,只道:“还是再看看吧!我如今……也没心思想这些事……”
陈留郡主猜到表姐的心思,想到表姐接二连三地失去儿子,而且还是被杀,并非无可抗拒的病逝,也只能宽慰大义公主一切都会好起来。
秦琬又等了一天,确定大义公主差不多休整完毕,府邸也暂时打理好之后,再度携了厚礼,上门拜访。
大义公主已经差人打听过了,知晓秦琬的夫婿正是苏锐的嫡长子。虽说夫妻关系不好,但大义公主也不管人家的私事,她只是要秦琬已婚的身份,毕竟中原的规矩比较多,很多事情,未婚少女不适合听,已婚女子便没那么多顾忌了。
正因为如此,秦琬“不经意”提到嗣子一事时,大义公主说得很谦虚:“回到故国,已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好事,岂能再劳烦诸位?爵位传承,非同小可,大义对朝廷,并无多少功绩,怎敢奢望?”
秦琬一听,会意之余,也有些欣喜。
她已经看明白了,大义公主是个聪明人,而且与她一样,对男权制度颇为反感。
这也是男人的自尊在作祟了——既牺牲了人家和亲,又觉得颜面无光,非要人家说我是自愿的,我也没做什么,我对朝廷并无功绩,心理才觉得好受些。仿佛这样,便能站在人家的血泪上,昂首挺胸,施舍给对方一星半点的好处。
面对这种遭遇,无力反抗的女子只能逆来顺受,几十年前的大义公主,或许是这种人,但几十年后,她不是了。
想到这里,秦琬心中一动,话语中就带了些试探,含笑道:“您这样谦虚,我便该无地自容了。爵位的授予虽非小事,可看在您的面子上,一个侯爵之位,无可厚非。”
大义公主见秦琬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显是支持自己观点的,心中熨帖,只觉如沐春风,舒畅不已,脸上也带了些笑影出来:“天恩浩荡,大义不胜感激。”
短短几句对话,这两位已经交换了意见,并达成一致。
大义公主并不想再嫁,她就想养个嗣子,让对方悉心侍奉自己,为自己养老送终。但朝廷呢,不要那么快优抚这个嗣子,最好让对方一直是白身,哪怕有官职在身,也是清闲之职,没有实权。等她临到老了,快要不行了,再上本给朝廷。朝廷看在她为国奉献的份上,方封她的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