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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连慕平静道,“在西域待了这么多年的你,该不会不知道羁縻州是什么吧?”
曾宪没发脾气,这么多年的磨难,早就令他变得沉稳而圆滑,不复年少意气。只见他挠了挠头,说:“我当然知道,羁縻州可是大夏对西北诸藩的国策。只要部落归附,落地成州郡县,部落首领世袭刺史、郡守、县令一职。”
“就是这些?”
“还有就是,他们可以保有本部落的军队,但不能擅自行动,必须服从都护府的调遣。”曾宪想了想,“应该没了?”
连慕摇了摇头,心中叹了一声,又有些高兴——曾宪有不知道的地方,才有他用武之地,如果曾宪什么都知道,还要他连慕做什么?故他淡淡道:“你漏说了最重要的一条,那边是,羁縻州是不用直接向朝廷缴纳赋税的,户口也不入户部。每年只是由部落首领进贡象征臣服的土产方物,由都护府一并运回长安。”
曾宪一听便觉不妥:“这样的话……”
“不错,羁縻州安定与否,完全取决于该部落首领。”连慕的声音沉了下来,“羁縻州的百姓对大夏没有半点归属感,也不认为自己是大夏的子民。”
羁縻州一策,本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凉州倒是一直都实行掺沙子的政策,让汉人与胡人杂居了,结果呢?汉人叫苦连天,胡人还是不把朝廷当回事,略有不满就乱来,造反更是家常便饭。
生长环境不同,信仰不同,生活习惯也不同。有愿意融入汉家的胡人,就有抵触汉人的胡人。尤其是那些部落酋长,他们做酋长的时候,个个都是土皇帝,整个部落的财物都是自己的。等到归顺了,你让他泯然众人,做个小官,三年一换,还要为考评拼命?不造反才怪呢!
妥协的结果便是西北数以百计的羁縻州、郡、县,看似会为安西都护府拼命,实际上呢,至少有过半是墙头草。只因大夏强盛,他们才倒向大夏,一旦突厥展现出强大的一面,他们就会首鼠两端,甚至直接倒戈。
“武成郡公战功赫赫,人头堆出的无上威名。苏都护是一代军神,无人不敬。又有江相在此经略,合纵连横,大义公主为国奉献,加之突厥分裂为两大汗国,彼此征战不休,方有西域三十年太平盛世。”
说到此处,连慕话锋一转:“如今却不一样了。”
分裂的东西突厥已经被整合,成为了全新的突厥汗国,声势鼎盛。安西大都护走马上任没多久,并没有与羁縻州的首领们建立长足的情分,这些本来就涣散的外人们未必就会帮着大夏,左右逢源的可能很大。这等情景,正是先帝,或者说大夏帝王最不想看到,却又真正重现的一幕。
听见连慕的说辞,曾宪只觉心惊肉跳:“情况——当真严重到如此地步了么?”
“当然没有。”
“那——”
“只不过,若是两军交战,大夏没能第一战就取胜的话,情况就未必好了。因为很多短视的羁縻州首领是不会给大夏第二次机会,就已做出选择的。”连慕不屑道,“你可以说他们愚蠢,却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事情往往就坏到蠢货身上。”
曾宪沉默片刻,才行了个大礼,毅然道:“先生教我。”
连慕要得就是他的心悦诚服,见状不由轻笑道:“郦都护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请诸位羁縻州首领喝酒,我有幸列席。我已将这些人过往的经历悉数记下,大致了解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届时,我会仔细观察这些人的神态,一一对应,纵无十成十的把握,***分总是有的。”
此言一出,曾宪虽定力极佳,却也露出惊容。
大夏西北有数百羁縻州,胡人的名字繁复难记,习俗也各不相同,更不要说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就算是他们自己的人也未必理得清楚。连慕才来西域多久,竟能将这些全部记住,借此去判断一个人?且不说他究竟多得郦深信任,光是这样的本事,已是惊世骇俗。
连慕对曾宪的惊讶十分满意,他喜欢别人赞扬他的本事,却也知道,过目不忘,一目十行并非他独有,且不说如同鬼神般的卫拓和裴熙,就是短短三年便掌握了十余种胡人语言的祁润也绝不会逊色于他。
想到这里,连慕的心情又有些复杂。
他这样声名狼藉的人,自打来到西域后,其他人倒也罢了,那等态度,他心里早有准备。偏偏位高权重的郦深和前程远大的叶陵,对他确实很不错,除了给他派侍卫,与其说是保护,倒不如说是监视以外,其他方面确实做到十分信任了。这让他忍不住在心里讥讽,觉得这两位都太容易相信人,令他完全没有凭本事折服别人的成就感,却又明白,这必定是上头有人打过招呼的。
能令郦深和叶陵听信的人,放眼天下也不过一掌之数,最有可能的是谁,连慕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越是如此,他的心情才越复杂——同样是皇室公主,乐平公主和江都公主差距之大,实在令他惊讶。
投靠江都公主本是不得已的选择,如今想想,似乎,还算不错?
第四百四十八章 西平郡王
“局势很不乐观。”酒宴结束后,连慕第一句话就是,“西平郡王有反心。”
此言一出,纵是郦深、叶陵和赵肃有三分醉意,也被惊得打了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连先生,此话当真?”
连慕郑重点头,面沉似水:“连某并非危言耸听之人。”当然,必要的夸张加工,也是有一点点的。
众人仔细想了想,也不觉得奇怪。
西平郡王慕容允乃是吐谷浑的王子,吐谷浑是慕容鲜卑的一支,在西域生根,势力极大,时常骚扰大夏边境。好在太宗皇帝手腕强横,先帝又慧眼识人,接连派出武成郡公、江柏、苏锐等人经略西域,方能大破吐谷浑,将这西域强国变成大夏的郡县。
国虽破了,但西域这地方,汉人到底是少,总不能将鲜卑人和羌人都杀了。真这样做了,只能激起吐谷浑人的反抗情绪。故大夏又玩了对突厥的那一套,立了个吐谷浑王子做傀儡,封他做了西平郡王,又暗中支持另一位王子,“帮”西平郡王打了对方几年后,接受对方的投降,转头就封对方做了河源郡王。
不客气地说,若是没有大夏,慕容允八辈子都莫要想有如今金尊玉贵,说一不二,统领一大片土地的生活。只因他在诸兄弟中,不管是名分还是实力都不占优,心机手段也是平平。倘若吐谷浑不亡国,慕容允想和他的兄弟们争,能不能活命都难说。但人往往就是这样,不会想对方给你了多少,只会想对方还有多少没给你,就好比这慕容允。他并不觉得大夏令他做了西平郡王,他应当感激,相反,他觉得大夏故意扶植河源郡王来对付他的做法太过分。他并不甘心做区区一个大夏郡王,身边还盘踞着一堆虎豹豺狼,心中仍惦记着吐谷浑强盛的时光,渴望做西域强国之王。
郦深想清楚这些关节后,不由苦笑:“还真是最糟糕的情况啊!”
“都护既有准备,便算不得太过糟糕。”连慕淡淡道,“只要都护敢做决断,这世间之事,纵是再难,也能找到一条路出来,未必就不是转机。”
他这样轻描淡写,却让郦深、叶陵等人心中都升出一股不祥的预感,郦深忍不住问:“先生的意思是……”
“狼这种动物,往往都是欺软怕硬的。它凶,咱们就当比它更凶。”说罢,他看了一眼郦深,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叶陵和赵肃身上划过,方悠悠道,“我听说辽东的时候,姜都护可是直接将人头垒做了山,吓得高句丽人闻风丧胆。”
叶陵斟酌片刻,还是出言道:“连先生,安西和安北略有些不同。东北强国,无非高句丽,再远便是鲜卑。辽西等地居住的,仍以汉人为主,可以说,一旦高句丽降服,东北几乎无甚敌人,西域——”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声,“西域小国众多,民族繁杂,汉人远没有胡人多,十分棘手。一旦激起胡人强烈的反抗情绪,怕是诸国之间都要出乱子,并不好相与。”
连慕挑了挑眉:“叶将军此言差矣,无论胡人与汉人,终归都是人。只要是人就摆脱不了人性,有人性就代表着有弱点,行事也有迹可循。他若好名,我们便予他赫赫声名;他若逐利,我们就给他抗拒不了的巨大利益。如此,虽胡汉有别,立场不同,却未必不能在某些时候达成共识。若是欲壑难填,也就只能换人了,世上总是不缺聪明人,更不缺贪婪之辈的。在我看来,只要不触及他们的信仰,一切都好说。”
他这般毫不掩饰地直指人心,令人战栗之余,也不免有几分敬服。郦深面上不显,心中却有些惊叹,只觉此人看上去颇似裴熙,却又大不相同——裴熙看透人心不假,却是很淡漠的性子,你不去招他,他是不会来惹你的,连慕却不同。连慕不仅看透人心,还喜欢玩弄人心,他视自己的每个计策为艺术品,细心雕琢也就罢了,时不时还要赏玩一番,甚至在别人面前彰显,以显示自己的本事。
这样的人,纵是论心机手段不如裴熙,也绝不可等闲视之,甚至比裴熙更可怕。至少裴熙还讲道理,虽然是讲他自己那套道理,连慕这样的人,你不知何时就惹了他,到时候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郦深沉吟片刻,才道:“依你之见,此行应当派谁前去?”
连慕闻言,朗声笑道:“都护既已明了,又何必多问?卢乡侯府虽算不得一流豪门,到底还有些姻亲故旧在,予对方一份功劳,结些善缘,自然比笼络那些寒门子弟要来得好。”
他这样明摆着说出利害关系,又隐含深意,郦深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无拥兵自重之心,提携谁对他来说自然是无所谓的,偏偏被连慕这么一说,若是只看重寒门子弟,便是别有居心了。
这样一个人,实在是……既带刺,又有毒啊!
沉默许久的赵肃终于开口,平静道:“曾宪一案,曾在朝廷卷起极大风波,他被流放充军,既是不幸中的大幸,也是幸运中的大不幸。若不是因为近几年事情太多,他又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遇赦不回已足够令御史警觉。如要再在西域做出一点成绩,未必就不会引发又一次的波澜。”
连慕淡淡一笑,轻描淡写地说:“这就得看他的本事了,若他真能做出一番事业,保下他又何妨?若他扶不上墙,西域风沙漫天,走失一两个人,本就极为寻常。”
他虽是个文弱书生,说出来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更令人心悸得是他的态度,轻松写意,充斥着对生命的漠然,完全不觉得死个把人是什么大事。
倘若说他见惯了生死,这样的态度倒也罢了,偏偏他自遇到乐平公主之前,人生的一路都很顺遂,遇到乐平公主之后……以那位草包公主的性子,料想也不会有多少血腥场面令他见识,偏偏他就是这样地性子,为了向上爬,压根不在乎旁人的性命,甚至连掩饰都不吝惜,因为他们需要他的能力。
难怪江都公主暗中吩咐过自己,必须派侍卫盯着连慕,一旦对方有可能落到敌人手里,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将他杀死。这样的人,纵是做不成朋友,也是万万不能与之为敌的。
若是郦深知晓,同样的事情,秦琬早就吩咐过陈玄。丽竟门的人已经混入了连慕的侍卫、仆从当中,想必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