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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把门板放在湾水边,门板立刻倾斜起来,血水汩汩地下流,汇集到门板边缘,细小的血液焦急地射进湾子里,打在那些鹅黄色的浮萍上。有十几叶浮萍翻转,灰绿色的叶底朝了天。鹅黄色浮萍折射出温暖的紫红色光线,映照着冷支队队员麻木不仁的面孔。
这么多的浮萍!一个精瘦的像鹭鸶的冷支队队员说,像绿马皮一样遮满了湾。
这湾子里的水可够脏的。
人家说喝了这湾里的水要得麻风病。
怎么会呢?
若干年前这湾子里浸泡过两个麻风病人,连湾里的鲤鱼都烂腮烂眼圈。
眼不见为净。以水为净。
高脚鹭鸶样精瘦队员的脚陷进湾边淤泥里,他急速地倒动着脚,淤泥滋滋有声地从他的鞋边上漫起,粘到他的翻毛日本大皮靴上。
父亲想起在墨水河大桥伏击战后,冷支队的队员抢着从死鬼子脚上剥大皮靴的情景。他们剥下鬼子的大皮靴,就一腚坐下,把自己脚上的布鞋脱下来扔掉。父亲记得那些换上了日本皮靴的冷支队队员,就像刚挂了新铁掌的骡马一样,走起路来,蹑手蹑脚,带着一种受宠若惊的惶恐表情。
冷支队队员用木板把密密匝匝的浮萍往外拨去,露出了一块绿得发黑的水。远处的浮萍立即挤过来填补空白。
浮萍漂移时发出的声音粘稠滑腻,父亲听着,感到浑身不适。
一条褐色的水蛇从浮萍中跃起核桃大的铲头状脑袋,呆了片刻,整个蛇体也跃出水面,奋力在湾子里游动,绿色浮萍在它身后画出了一线蜿蜒的曲线,但很快就消逝了。水蛇游动一阵,倏然入水,一片浮萍翻乱,但顷刻又平复了。
父亲看到冷支队的四个队员都直着眼看那条水蛇。湾边淤泥淹没了他们的脚踝,他们也忘了动。
水蛇不见了。四个冷支队队员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拿木棍的队员继续拨浮萍。高个子队员提起一条马腿,噗通一声捣进水里,溅起的水花像绿色的花束一样向四处开放。
你轻一点他娘的。那个持着一柄双刃利斧的队员嘟哝着。高个子队员提着马腿上下捣动着,萍浮纷纷四散。
持斧的队员说,行喽,差不多就行喽,反正要下锅煮。
高个队员把马腿扔到门板上,持斧队员用斧头剁那马腿,剁出一些重浊的声音,像用棍子打水面一样。
高粱殡。12
父亲一直看到那四个冷支队队员把洗过、用利斧剁成碎块的马肉用门板抬走,又跟踪着他们,看着他们把马肉一块块扔进大锅里。锅下暗红的火舌像公鸡羽毛一样拉拉杂杂地卷动着。一个火头军用刺刀扎着一块马肉,伸到灶火里去烤,烤得马肉像知了一样鸣叫。
这时候父亲看到衣冠楚楚的冷支队长从席棚里走出来了。他提着一根马鞭子,与部下一起观看从铁板会和胶高大队手里缴获的几百条枪和两堆木柄手榴弹。他脸上挂着得意的微笑。挥动着马鞭向俘虏们走来。父亲听到了身后咻咻的喘息声,父亲不回头就看到了爷爷脸上愤怒的表情。冷支队长嘴角上吊着,腮边的皱纹小蛇般愉快游动。
“余司令,想没想过我要怎么处置你?”冷支队长笑嘻嘻地说。
“请便!”爷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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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支队长说:“杀了你吧,可惜了一条好汉子;不杀你吧,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又来绑我的票!”
“我死不瞑目!”爷爷说。
父亲飞起一脚,把一个马粪蛋子踢到冷支队长胸脯上。
冷支队长举起马鞭,又放下,他笑着说:“听说这个小畜牲只有一个卵子,来人哪!把剩下的那个卵子给他抠下来,省得他乱踢乱咬!”
爷爷说:“老冷,他是个孩子,一切有我来承担!”
冷支队长说:“孩子?这小杂种,比狼崽子还狠!”
江小脚苏醒过来,手按着地爬起来。
冷支队长嘻嘻地笑着问:“江大队长,你说我该怎样处置你好呢?”
江小脚说:“冷支队长,国共两党统一战线没有破裂之前,你没有权力杀我。”
“我杀你像捻死一只蚂蚁!”冷支队长说。
父亲看到江大队长长脖子上蠕动着两只灰白的虱子,江大队长低着下巴,去咬那两只虱子。父亲想起绑票那天,胶高大队的队员们都脱了光脊梁在阳光下捉虱子的情景。
“冷支队长,你杀了我也不会有好结果的,我们八路军是杀不完的,总有一天,人民会清算你屠杀抗日志士的滔天罪行!”江大队长满脸虚汗,理直气壮地说。
冷支队长说:“你先在这里消闲着,待老子吃完了饭再来发落你。”
冷支队围在一起吃马肉喝高粱米酒。
村北围子上那个哨兵放了一枪,拖着枪就往村里跑来,一边跑他一边喊:“鬼子来啦——鬼子来啦——”
冷支队炸了营,人与人相撞,马肉高粱米饭扔得遍地都是。
哨兵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冷支队长揪着哨兵的胸襟;怒冲冲地问:“有多少鬼子?是真鬼子还是二鬼子?”
哨兵说:“好象是二鬼子,一色杏黄,黄乎乎一片,正弯着腰往村里跑。”
“二鬼子?打这些狗养的。祁中队长,快把人拉到围子上去!”冷支队长命令着。
冷支队的队员们挟着枪,一窝蜂往村北围子上扑去。冷支队长命令两个手提花机关枪的卫兵,说:“看住他们,不老实就用枪嘟嘟他们”
冷支队长在几个护兵簇拥下,弯着腰往村北跑。
十几分钟后,村北接上火,零落的步枪声过后,响起了机关枪的鸣叫,一会儿,空中的气流尖利的呼啸着,亮晶晶的小钢炮弹落在村子里爆炸了,弹片打在断墙上,咬在树木上。在吵吵闹闹的人声里,出现了叽哩咕噜的异国腔调。
是真日本鬼子来了,而不是假日本鬼子来了。冷支队的队员们在围子上顽强抵抗着。伤号一批批撤下来。
半个小时后,冷支队放弃了围子,退到断壁残垣后,抵挡着占据了围子的鬼子。
日本的炮弹已落到了湾子边。胶高大队队员和铁板会会员急得顿脚捶头,怒骂着;“解开我们!解开我们!操你们的活妈!”
两个手抱花机关枪的冷支队队员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
爷爷说:“你们是中国鸡巴戳出来的就放开我们;是日本鸡巴戳出来的就打死我们!”
两个冷支队队员去枪堆上捡来两把马刀,割断了捆绑俘虏的绳子。
八十多个人发疯一样扑向枪堆,扑向手榴弹堆,然后,不顾胳膊麻木、腹中饥饿,嗷嗷狂叫着,扑向了日本人射来的铅头子弹。
十几分钟后,土围子后就树起了几十根烟柱柱,那是胶高大队队员和铁板会会员扔出的第一批手榴弹炸出的烟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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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 皮。1
黑皮肤女人特有的像紫红色葡萄一样的丰满嘴唇使二奶奶恋儿魅力无穷。她的出身、来历已被岁月的沙尘深深掩埋。黄色的潮湿沙土埋住了她的弹性丰富的年轻肉体,埋住了她的豆荚一样饱满的脸庞和死不瞑目的瓦蓝色的眼睛,遮断了她愤怒的、癫狂的、无法无天的、向肮脏的世界挑战的、也眷恋美好世界的、洋溢着强烈性意识的目光。二奶奶其实是被埋葬在故乡的黑土地里的。盛殓她的散发着血腥味尸体的是一具浅薄的柳木板棺材,棺材上涂着深一片浅一片的酱红颜色,颜色也遮没不了天牛幼虫在柳木板上钻出的洞眼。但二奶奶乌黑发亮的肉体被金黄色沙土掩没住的景象,却牢牢地刻印在我的大脑的屏幕上,永远也不漶散地成象在我的意识的眼里。我看到好象在温暖的红色阳光照耀着的厚重而沉痛的沙滩上,隆起了一道人形的丘陵。二奶奶的曲线流畅;二奶奶的双乳高耸;二奶奶的崎岖不平的额头上流动着细小的沙流;二奶奶性感的双唇从金沙中凸出来,好象在召唤着一种被华丽的衣裳遮住了的奔放的实事求是精神……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幻象,我知道二奶奶是被故乡的黑土掩埋的,在她的坟墓周围只有壁立的红色高粱,站在她的坟墓前——如果不是万木肃杀的冬天或熏风解愠的阳春——你连地平线也看不到,高密东北乡梦魇般的高粱遮挡着你,使你鼠目寸光。那么,你仰起你的葵花般的青黄脸盘,从高粱的缝隙里,去窥视蓝得令人心惊的天国光辉吧!你在墨水河永不欢乐的呜咽声中,去聆听天国传来的警悟执迷灵魂的音乐吧!
那天早晨,天空是澄彻美丽的蔚蓝色,太阳尚未出头,初冬的混沌地平线被一线耀眼的深红镶着边。老耿向一匹尾巴像火炬般的红毛狐狸开了一土枪。老耿是咸水口子村独一无二的玩枪的人,他打雁、打野兔、打野鸭子、打黄鼠狼、打狐狸,万般无奈也打麻雀。初冬深秋,高密东北乡的麻雀都结成庞大的密集团体,成千只麻雀汇集成一团褐色的破云,贴着苍莽的大地疾速地翻滚。傍晚,它们飞回村,落在挂着孤单枯叶的柳树上,柳条青黄、赤裸裸下垂或上指,枝条上结满麻雀。一抹夕阳烧红了天边云霞,树上涂满亮色,麻雀漆黑的眼睛像金色的火星一样满树闪烁。它们不停地跳动着,树冠上翅羽翻卷。老耿端起枪,眯缝起一只三角眼,一搂扳机响了枪,冰雹般的金麻雀劈哩啪啦往下落,铁砂子在柳枝间飞迸着,嚓嚓有声。没受伤的麻雀思索片刻,看着自己的同伴们垂直落地后,才振翅逃窜——像弹片一样,射到暮气深沈的高天里去。父亲幼年时吃过老耿的麻雀。麻雀肉味鲜美,营养丰富。三十多年后,我跟着哥哥在杂种高粱试验田里,与狡猾的麻雀展开过激烈坚韧的斗争。老耿那时已七十多岁,孤身一人,享受“五保”待遇,是村里德高望重的人物,每逢诉苦大会,都要他上台诉苦。每次诉苦,他都要剥掉上衣,露出一片疤痕。他总是说:“日本鬼子捅了我十八刀、我全身泡在血里,没有死,为什么没有死呢?全仗着狐仙搭救。我躺了不知道多久,一睁眼,满眼红光,那个大恩大德的狐仙,正伸着舌头,呱唧呱唧地舔着我的刀伤……”
老耿头——耿十八刀家里供着一个狐仙牌位,“文化大革命”初起,红卫兵去他家砸牌位,他握着一把切菜刀蹲在牌位前,红卫兵灰溜溜地退了。
老耿早就侦察好了那条红毛老狐的行动路线,但一直没舍得打它。他看着它长起了一身好皮毛,又厚又绒,非常漂亮,肯定能卖好价钱。他知道打它的时候倒了,它在生的世界上已经享受够了。它每天夜里都要偷一只鸡吃。村里人无论把鸡窝插得多牢,它都能捣古开;无论设置多少陷阱圈套,它都能避开。村里人的鸡窝在那一年里,仿佛成了这只狐狸的食品储藏库。老耿在鸡叫三遍时出了村,埋伏在村前洼地边沿一道低矮的土堰后,等待着它偷鸡归来。洼地里丛生着半人高的枯瘦芦苇,秋天潴留的死水结成一层勉可行人的白色薄冰,黄褐色的小芦苇缨子在凌晨时分寒冽的空气中颤栗着,遥远的东方天际上渐渐强烈的光明投在冰上,泛起鲤鱼鳞片般的润泽光彩。后来东天边辉煌起来,冰上、芦苇上都染上了寒冷的死血光辉。老耿闻到了它的气味,看到密集的芦苇棵子像舒缓的波浪一样慢慢漾动着,很快又合拢。他把冻僵了的右手食指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