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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挂在艳阳下晒日的黄衫,将光线射至他的面上,在这片宛如金黄袈裟的光影里,他想起了从前的自己。
他是佛界的圣徒,但他的心,始终无法彻底皈依。
因佛无魔不成,故此他选择转世於人间历劫,期待六欲、尘心,皆消失在他历劫沥血之後。
来到人间转世多回,他仍是跟在佛界时一般,在他眼中,是非功过、爱恨情仇,仅是人间短暂尘缘,只是个宿命中的常态,一如落叶将归秋,总是站在人间角落的他,无感亦无痛,他甚至认为,来人间历劫,不过是个形式上的作为,它并不能为他带来什么,更不能劝他在佛界更上一层楼。
但自听闻神之器的传说之后,他开始感到害怕。
自古以来,佛界流传著一则传说。当神之器毁灭,佛将以人身降临人间,一个怀有七情六欲,懂得心痛为何物的佛。
虽然佛界并没有点明,这传说中的佛指的是哪位,但自四方关爱的眼神中他可明白,那则传说指的就是他。
他怎会愿意让那则传说成真?
转世人间四十八回,他已历经四十八劫,只要渡过最後一劫即可功德圆满,若那传说是真的,他岂不是将功亏一篑?因此当他知道双双被封的神之器遭释放出后,原本始终对众界保持袖手旁观的他,终於主动出面干预这事,只因他不愿神之器毁灭,他更不想因此而懂得心痛,他怕,他先前所历之劫、所受之苦,将会在他明白心痛之后化为乌有。
可神之器最终还是毁灭了,亦让他明白了何谓心痛。
为神之器,他已破了杀戒,而现在晚照亦再次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必须面对他的最后一劫,他得面对他的七情六欲,此劫若是渡得了,他将回到佛界成佛,若是渡不了若是……
“这颗给你。”晚照将一颗桃子放在发呆的他手中,再转身挽著竹篮走向厨房,没打扰他继续沉思。
晴空怔看著掌中之物。掌心中,晒饱了阳光已成熟的桃果,香气四溢,这是神之器雷颐与弯月血泪之後的果实,一种被他称为幸福的果实。
弯月挥扬著大刀与他对垒的模样,雷颐抬首望向天边新月的模样,一一走回他的眼前,他们的双眼,像面明镜,让他在镜中看见了真正的自己,也令他总算明白了一事。
他与晚照,就和雷颐他们一般,都只是血肉之躯,会笑,会流泪,都是脆弱的,也都是自私的,而在人生的路途上,本就是该跌倒、该受伤的,若不如此,怎会明白什么是幸福?
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他都不能参透?一味站在远处观望,不愿沾染任何尘与灰,怎么会明白置身其中的痛快?既然他特意来人间历经匆匆数十载的生命,为何不就照藏冬所说,用力下水去搅和一回?无论是快乐一生、悲哀一生,哪怕风风雨雨、心碎痛苦,那都是真实人生,都是他来人间真正想体悟的种种。
在心与佛的拉扯与两难问,他想,他已做出了选择,不顾一切的,抛开他已拥有的旧我,去拥抱另一个真正的晴空。
不顾一切,这四字,在众界众生的眼中看来,都是种不负责任的愚勇吧,但自仙海孤山归来后,他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雷颐与弯月不顾一切往火里一跃同归於尽。他浪费了好长的一段时间去明白所谓的爱恨,却不知他的爱恨早在第一世里就已深入他的灵魂之中,在将它们忆起后,满心的歉疚与爱恨,促使著他迫不及待地想重新将它们找回他的生命里。
在佛界眼中,这的确是种沉沦与堕落,但他却想就这么清醒地堕落下去,於是堕落的速度愈来愈快,沉沦得愈来愈深无法自拔,佛界根本就不明白,其实,爱恨并不是一种不可赦的罪愆,那是一种人生的畅快,一种成全了己私己欲之後的沉溺。
一种,无论是神是佛,都无法体悟到的快乐。
数千年来,他一直都是活在他人眼中的圣徒,可他却从来不是个完整的“我”,从不是真正只属于自己的“我”,但自他不再冷眼旁观,彻底加入这座红尘之后,他觉得自己从不曾像现在活得这么真实过。
一切都已无法回头了,就在他心动之后。
远处微暗的禅堂里,在已灭的五盏灯畔,名唤欲的那盏灯,仿佛呼应著晴空此时的心衷般,如他所愿地熄灭。
第七章
早起的鸟儿在屋檐上啾啾鸣唱,阵阵黄豆香飘飞在晴空宅中的每一处,嗅著熟悉的香气,正在禅堂里打扫的晚照看了看外头。
他似乎已经恢复正常了。
她放心地吁了口气,手拧著打湿的布巾继续擦拭地板,但在擦至那七盏灯的附近时她停下了动作。
七盏灯已灭了六盏,晴空始终不肯告诉她这七盏灯的功用为何,但她察觉到,每当灯灭了一盏,晴空似乎就改变了些,以前他那因七情六欲过於平淡而被她说过不像人的性子,一点一滴的有了改变,而她不知这改变,对他来说究竟是好还是坏。
但她很喜欢他的改变,他时常追在她身后逐着她的目光,令她微微心悸,她不需探究他眼眸中的意味,也知这份藏在彼此间的情愫代表着什么,那双总是会在她入睡时抚著她的发的大掌,愈来愈温存,也令人愈来愈沉溺,印在她面上的吻,有种抛开束缚的感觉。如果说她从不曾记得半件幸福的事,那这几个月来的点点滴滴,已经可以在她心中编串成一页页美好的回忆。
两千年前当她还活着的时候,命运拨弄着她,所有的人与事也都操纵着她的一生,她没有半分作主的权利;在还魂后,她有了个全新的人生,虽然过去的阴影还在她的心底,但自认识晴空以来,却让她有勇气去遗忘过去,甚至,可以放弃去寻找那个她想知道的答案。
她喜爱这种平平淡淡的日子,就在这座山头上,就只有他与她。倘若可以,她希望能这么一直当他所说的特例,待在他的身旁,与他一同过日,看他微笑……
“还魂以来,你过得可好?”温暖的鼻息突然吹拂在她的耳畔,低沉的男音还伴随著一个自身后的拥抱。
突如其来的拥抱令她吓了一大跳,她忙挣开陌生的怀抱,回首一看,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强行将她自鬼界中带回人间的恩人。
“无酒?”他怎会来这?
“许久不见,满足了你的愿望了吗?”无酒一手抬起她的下颔,满意地审视著她红润健康的模样。
晚照愣了愣,这才想起她来到这后,已有好一阵子没想起她回来人间的原因。
“你是来提醒我的?”她低首看著仅存的一盏灯,“可是这些灯还未灭尽。”
“不,我是来同你打声招呼的。”也不知是晴空的定性太够,还是另有其因,这最後一盏灯始终就是不灭,他已经等得够不耐烦了,因此他决定亲自来帮晴空灭掉最後一盏。
“打招呼?”
“晴空可有告诉过你关於我是谁?”他温和笑问。
“没有。”
“我是修罗之首,与晴空是死对头。”
她不解地抚著额,“你既与他是敌,为何你还叫我来这?”
“因为你必须在这,我才能在成全你之余并利己。”这个法术没有她的话,恐怕就完成不了。
“你要怎么利己?”愈听愈觉得不对劲,晚照心中不禁浮起了不好的预感。
他耸著肩,“将你摆在他的身边,一点一滴的伤害他罗。”或许晴空到现在都还未察觉那七盏灯的用处也说不定,等他知道,可能就太迟了。
她错愕地问:“利用我来……伤害晴空?”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就算他与佛界结怨又如何?晴空这一世只是个普通的凡人啊,而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凡人,晴空会因她而受到伤害?
“我不只是伤害他。”无酒愉快地在她耳边低喃,“我还要利用你杀他。”
晚照震惊地张大了眼眸。
“你可知道,修罗者,至善也至恶?”在她拖著脚步不断后退时,无酒一步步朝她进逼。“对於你,我是至善,对晴空来说,我则是至恶,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你想如何利用我杀他?”她的心跳愈来愈快,不愿相信地看着这名救命恩人。
“当这七盏灯全灭了后你就会知道。”虽然说出的话很残酷,但无酒看她的眼神,却温柔似水。
灯灭?
你可知在灯灭之后,我会有何後果?
她猛然忆起当初她来找晴空时,晴空还以为她是无酒派来的人,并问她……难道那时候晴空就已经知道,当七灯全灭後他会有什么下场?既然明知她会为他带来什么,他为何还愿让她留下?
只是因为她想知道答案,所以……晴空就冒险成全她?
“我并不知道……”她浑身泛过一阵冷颤,如受惊吓地想退至一旁,在无酒一把拉住她时,她恳求地握住他的手臂,“无酒,我收回我的愿望,我再也不想知道答案是什么了!”
他徐徐轻抚著她的面颊,“这可不行,游戏既已起了头,就没有后悔的余地。”
“无酒……”她焦急地想让他改变心意。
低首看著她无私的眼眸,无酒忍不住将她纳进怀里,轻声安抚着她。
“日后,你会好好的待在人间,抛开过往,重新活出一段新的人生。我让你还魂,为的就是希望你能得到你从没有得到过的那些。”两千年前当晴空认识她时,他便已知道她的存在,他默然地看着她哭过、爱过和死去,再次让她回到晴空的身边,除了她是对付晴空唯一的利器之外,他是真的很希望能将晴空不能给她的,在还魂后全都由他来补偿给她。
低沉的声音里泛满了心疼,晚照不解地推开他的胸膛。
“为何你要待我这么好?”在提到晴空时,他眼中的杀意根本就掩不住,可他对她时却又像换了个人似的。
“因你值得我怜惜。”
晚照看著他的眼,总算明白这份独独对她才有的温柔是从何而来。
“不过……”无酒抬起她的下颔,眼底闪烁着决心,“你的心底,似乎已经又有了一个晴空。”他还以为在她死过一回后,她不再犯同样的错,看样子,这回他得亲自来修正错误才行。
“无酒,我——”
他将指尖一转,按在她拒绝的唇上,“你记得,我不是个会轻易死心的男人,我等你改变心意。”
唇上冰冷的寒意封住她所有的抗拒,看著他脸上那份成竹在胸势在必得的模样,晚照抖索著、着身子,像一脚踏进了深渊里,想要动弹却又挣脱不得。
“出来。”这时,晴空的声音在禅堂外响起。
晚照倏然转首看向什么都已听见的他,然而晴空却不望她一眼,只是站在门边等着无酒,无酒不甘不愿地回首,迎上晴空那双满怀妒意的眼眸,他怔了怔,随后开心地走向门边。
“可惜,那七盏灯里少了盏妒灯。”无酒压低音量啧啧有声地摇首,继而笑睨著隐藏不住情绪的他,“眼神不要这么凶嘛,否则我会以为你又想破戒了。”
晴空在他一步下长廊后,立即站在廊上想拉起门扉,但无酒却一把将它按住。
“我想你应该已经想起第一世了。”无酒凑在他的身旁亲切问:“如何?还感激我吧?”
“马上给我走。”
无酒得意地扬高唇角,“你放心,在你死后我会替你照顾好她的,这一回,就由我来顶替你的位置,相信她不久后定会忘了你。”
晴空转过眼眸,“再不走,你会化为一堆灰烬。”
无酒笑笑地拍着他的肩头提醒,“你可千万要把持住呀,不然最後一盏灯,就要灭了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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