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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的心中,仍然有一处地方,是她如何也不敢触及的,那像是个溃烂的伤口,需要长久的时间来愈合,稍一碰触,那伤口便会扩大,无时无刻撕裂着她。
不上课也不出门的日子,语瞳常常沉沉昏睡便是一日。她不断醒来,不断睡去,每一睡去醒来之间彷如死去一次。她终于明白,悲伤可能过去,心痛可能愈合,她对以淮的悼念也会逐日消却,终至淡忘……但孤寂,却会永远留下来陪着她。
在纽约的日子,她一个人住,一个人去上课,也认识一些同学,她孤单,却自由。
近来,她愈来愈多时候想起伊露瑟拉——那个以淮梦想的自由之岛。以淮活着的时候,曾经想到那岛上自由自在地过日子,也曾应允过要带她去的……那么,就让她代替以淮带自己去吧。
她认真地去找资料,询问旅行社,飞机、住处,是否可用英文沟通?
于是有一天,当她从旅行社抱了一叠关于那岛屿的介绍回到住处,在公寓楼下,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当那个倚墙而立的男人抬起视线与她面对的时候,语瞳怔了怔,惊讶在这个时刻、这个地方会看见他。
“不请我上楼坐坐?”他微笑,一件长风衣,衣裾迎风飘扬。他没什么变,仍是那般温文儒雅,成熟而有自信。
是个语瞳太过熟悉的声音、太过熟悉的男人,虽然已不复有情爱,但在她的记忆中,他还是存在的。
是在以淮出事后的第八十九天,语瞳离开工作的第九个月,她再度见到慕淮。
“上来吧。”语瞳唇角淡淡一牵,拿钥匙开了门。
“咖啡好吗?我有不错的咖啡豆,”语瞳一进屋,迳自去厨房里忙。“同学从巴西带回来的。”
慕淮靠在厨房门口。
“书念得如何?”
那语气,仿佛他跟语瞳从来没分开过,她的一举一动,他都知晓。
“还好。”语瞳仍是淡淡的,像沉淀过后的水,明净清澈却无波。“修一门叫“广告语言”的课,满有趣的。”
她平静地不去问慕淮的来意,彷如那仍沉睡的心湖已激不起任何涟漪,任何事都无法引起她的兴致。
咖啡果然香醇,浓浓香气立刻充满了整间屋子。没有情绪的波动,但做个称职的主人还是可以的。语瞳端了一杯给慕淮,拉开原木餐桌的椅子招呼他坐。
“坐这吧,还是要去客厅?”
“没关系。”慕淮的表情是真的无所谓,他在意的不是这个。
语瞳随意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捧着咖啡杯,依然没有过问慕淮来的目的。
“嗯,我同学说这咖啡刚煮好闻着的时候最香,果然不错。”
慕淮耐不住了,他一向沉稳笃定,可是面对语瞳死寂般的平静,他终是败下阵来。
他从公事包里拿出一个纸袋,往语瞳面前推。
“你看看这个。”
语瞳瞟了那信封一眼,居然叹了口气。她没兴趣知道那信封里装的是什么,可是慕淮这么大老远跑来找她,她不能不近人情。
从信封袋里抖出几张照片,黑白的,彩色的,没有任何摄影技巧的,可是当语瞳的目光一接触到那些照片,陡地心悸起来,仿佛五脏六腑和全身血液瞬间都在倒流——
那几张照片里,全是以淮,而照片底下的日期,是上个月。
语瞳浑身像跌进了冰窖里,她强撑住要昏厥过去的意识,看着慕淮,等他的解释。
“上个月,我有个朋友去巴黎洽公,回来之后,宣称他在巴黎看见以淮,如假包换。”慕淮平稳的语调,像在说一件与他不相干的事。“我很讶异,也很好奇,就雇了征信社去查。”
他把信封袋拿起来倒了倒,掉出一张信笺,他把信笺平摊在语瞳的面前。
那上头写着一个地址,位于巴黎的地址。
听到这儿,语瞳的脸色已经比那张纸还要白了!她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顿觉天旋地转,连思考的能力都没了。
不!不可能!她甚至见过以淮的墓,太荒谬,不可能!
可是这些照片和地址该如何解释?语瞳闭了闭眼,双手紧紧地扣住桌缘,却仍颤抖。
“以淮死后,我们接到的消息,是他去法国参加一个丧礼,不幸出了车祸。”慕淮语气平稳,像在说一件与他完全无关的事。“可是就征信社告诉我的,当初雇用他母亲的那个华侨,已经在几年前就过世了。”
语瞳深吸一口气,脑子里像有几颗手榴弹依序爆炸!到底哪边才是真的?慕淮还是以淮?如果以淮存心骗她,那又为了什么?墓可以做假的么?也许照片上的人不是以淮?
煎熬的烈焰焚着她,她双手掩面,不停地深呼吸,视线从指缝中盯伫在那些照片上。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确定——
语瞳忽然重重地抓起了那张地址,抓得那张纸都皱成了一团;她从椅上倏地站起,力道之猛,甚至弄翻了椅子,也弄洒了桌上的咖啡。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是匆匆看慕淮一眼,便奔回房间拿她的护照去了。
再度来到巴黎,语瞳没想到会是在这种状况、这种心情下。
一路上,她的心绪塞满了无可形容的复杂,可是大多时候,她又希望自己的脑子是一片空白,空白到没有任何预设的影像。
一部分的她,希望照片上的人真的是以淮,希望真能在那张地址上找到以淮,如此她与他不再天人永隔,可以生活在同一个时空之下,她蚀心的孤寂与无底的思念终于有了出口。
可是如果以淮还活着,又为何欺瞒她?这其中的原因又没来由地让语瞳心里掠过一丝战栗,因此另一部分的她,又期盼住在那地址的人不是以淮。
如此反覆矛盾,语瞳宁可自己的思维是一片空白,不要期望,不要想像,只等待事实。
多变的云彩在黄昏的天空中快速移动,在流转间仿佛吹过的不是风,而是语瞳的心情;站在那张地址所在的公寓之下,语瞳的感觉每一秒钟转换一次,忐忑不安。
慕淮按下了门铃,等待的心情有如等候宣判。语瞳的心倏地狂跳起来!门内等着迎接她的,不知是什么?
“怎么会这样?可能不在家。”
慕淮连按了几次,都没有人回应,他往马路上退了退,仰头看阳台,那栽种着的鲜活植物、那迎风飘扬的干净窗帘,都证实了这是有人居住的房子。
“也许出去了。”慕淮有些惋惜地说。
“我们等等吧,好不好?”他手指着公寓旁的一间小小咖啡座。“先坐一会,从这里,如果有人回来我们也看得见。”
语瞳默默点了点头,随他坐到路边的小桌上。
春日的微风在天边卷起最后一片桃红的色彩,黄昏与星夜即将交替。等待的过程沉重而令人不安。慕淮的心境如何她不得而知,但语瞳自己是无比地难熬,她得努力抑制随时可能迸发出来的胡思乱想,得压抑住等待的痛楚和悸动。
她坐着,背脊挺直,那一杯杯香醇的咖啡竟变得苦涩难咽,她再也喝不下去了。
“我去买瓶水。”刚才路过,语瞳记得出巷子的大街上有家颇具规模的超市。不止买水,重要的是远离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闷也好。
“要不要我替你带什么?”语瞳站了起来。
“不用。我无所谓,你买自己的就好。”慕淮抽着菸,等待的过程愈见他沈蕴无可测的耐力。不过他至少还有菸。
语瞳点点头,很快地走了。
慕淮手上的菸将近燃熄,他很快地又点起了另一支。菸灰缸里已全是他留下的菸蒂,他耐心地、沉稳地进行他的等待。然而就在他招来服务生,请他再送来一杯咖啡的时候——
那楝公寓楼下,站着一对男女——男的是东方人,女的看上去像混血儿,深色头发淡色皮肤。慕淮心一动!将椅子往公寓的方向一转,发出了刺耳的吱嘎声,那两人不由得转过头来了。
那是以淮——活生生的,不是幽灵,不是鬼魂,是人。
他看见慕淮,先是一怔,随即神色全敛了下来,冷然而严肃。他低着头跟那女人说了些什么,然后那女子独自进公寓去了,他向慕淮走来。
以淮神色自若,迳自拉开一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他认识慕淮不是今天才开始的,慕淮的沈蕴他再了解不过,便只选择了沉默对立。
慕淮弹了弹菸灰,眼梢微扬,唇角有抹得意的笑,一切尽在他的预想之中。
“没想到吧?”慕淮往椅背上一靠,上上下下打量以淮,讽刺地:
“以一个已死的人来说,你的气色还算不错。”
以淮淡淡地笑笑,仍自保持平静,语带嘲讽:
“我以为我死了,你们不是应该大肆庆祝吗?从此以后我不会再抢走你们的任何东西,你们可以放心了。”
“你舍得?”慕淮眼神迫人。是兄弟,曾经也是情敌,旧恨难了,份外怨怼。
“我不想再玩下去了。”以淮迎着慕淮的目光。“凡事总有结束的时候,就当我真的死了,跟殷家也算是个了断。”
“不再报复了吗?真难得你也有看透的时候,只是这方法未免太可笑,假死可以当真?”慕淮暗暗冷笑。“你也表演得太精采了吧?真的以为可以骗过所有的人?”
“我想瞒的不过只有语瞳。”以淮摆明了说,坐得离桌远远,两相对峙,一迳冷漠的味道。
“语瞳来了。”慕淮唇角微微一牵,彷似一抹阴冷笑意。“去买矿泉水,等会回来。”
以淮早知道慕淮不会不带语瞳来。然而提到语瞳,以淮的心仍不由得重重一沉!他勉强在慕淮面前维持神色镇定。
“我跟语瞳的事,没想到你们还如此关心。”
慕淮淡淡一笑,避掉他的讽刺。
“能让语瞳看清你的真面目,是我唯一关心的。”
以淮像被尖针刺中了般,这针刺明显掀开了他的隐痛。
“你还真在意她。为了这些,你恐怕花了不少钱请私家侦探来调查我吧?”他冷笑着。
“不管怎样,是你骗了她。”
慕淮的瞳仁闪着光,幽幽的光,像黑夜中的两簇萤火。
“我只想让她知道她根本看走了眼,你从来不是真心爱她,她不过是你用来折磨我的工具罢了。”
以淮的脸色慢慢变白,慕淮的指控不曾扰乱他,然而对语瞳的歉疚,却让他在慕淮眼前筑起的防御城墙一块块地倒塌。他勉强地:
“我跟语瞳的事,不用你来评断。欺骗与否,我也不需要给你答案。”
慕淮挑了挑眉毛,占尽优势地缓缓燃上一支菸。
“现在只有我跟你,没别人了,何不说说实话?你该不会想告诉我,你是真的爱她吧?”
以淮死命瞪着慕淮,而他强烈的气焰却逐渐消散中。他从来不喜欢慕淮,甚至对这个哥哥不屑,可是如果单单把他俩摆到语瞳面前:慕淮虽然输了爱情,但他输得光明磊落;反之,自己却欺骗了她。
很多话、很多事实以淮堆积在心里不对人说、不对人解释,然而此时此刻,他忽然有种坦白的欲望,事到如今,不如所有的事都摊开吧。
以淮也点燃了一支菸,好半天,他才叹了口气。
“刚开始,也许真的是想让你尝尝心碎的滋味。我对你们家人的恨,只要有任何可以报复的机会,我都不会错过……。”
以淮的视线凝在眼前的一个点,死死不动。
“可是愈到后来,我无法不假戏真做,语瞳是那么值得人去爱……没有她的生活,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过。”
慕淮的声音没有温度——
“说得真好!你现在不就正过着没有语瞳的生活?刚才那个女人又是谁?”
以淮缓缓瞪视着他,觉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