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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树林中,亮一郎找到了百合科的延龄草(注21),它的花瓣外侧是绿色的,虽不显目,但花朵正盛开着。尽管他曾来过谷之濑山多次,却还是第一次找到这植物。因为根又粗又深,他便弯下腰去把土扒开,却在此时听到身边学生说话的声音。
「今天福岛老师来不了啦。」
有个名叫伊丹的学生,就一名男性来说非常爱说话,气质则有点软派。只听见他对同是学生的原如此说道。
「他的胃似乎不太舒服吧……」
伊丹耸耸肩,呵呵一笑:
「真是那样就好了。福岛老师复杂的男女关系最近可是很出名的,热门的小道消息是『他正沉迷于吉原的娼妓』哦。」
「不要随便乱讲!」
即使原生气,伊丹也只是恶作剧似地往后退了一下。
「是我乱说吗?大家都这么讲嘛!虽然去玩玩、放松一下不能说是坏事,但也应该懂得分寸,要是妨碍到做学问,便是本末倒置了。」
见原没有反驳,伊丹便带着一脸目的达成的表情离开了。之后,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亮一郎的心中残留着不好的感觉。
福岛最近常常请假没来大学,听说是身体不舒服——亮一郎知道的仅止于此,也不想知道更多。
过去的他曾与风尘女子玩过几次……不,或许应该说是「被对方玩」比较正确。
女子的臂弯柔软温暖,亮一郎却始终未曾沉溺其中。即使在情事进展到最高潮时,他的脑袋里依旧异常冷静,越是感到兴奋,思绪便会越清晰鲜明,然后他总会莫名地思恋起德马。
尽管亮一郎无意对其他任何人表明自己对年长佣人的感情,但在「有过肌肤之亲」及「除了身体接触外,其他一概不知」的关系影响下,他不禁对娼妓说出「我有喜欢的人」,倾吐自己所有的心思。
结果娼妓简单地脱口而出「若是佣人,出手便成了。既然是像老爷您这般有情之人,那女子必定也会为您倾心的」这种话。
亮一郎并非没有这样想过。要是做出「侍寝」的命令,德马说不定会比亮一郎所想象的更轻易地答应他的要求。毕竟自己是德马的雇主,两人现在的关系是仰赖每个月所给付的工资建立起来的。即使德马侍寝,亮一郎也觉得对方似乎会把这件事归在工资的范围内。虽然他认为自己跟德马的关系并非只依赖金钱建立,却又无法扣除金钱因素加以思考。
「若是讨厌以金钱建立的情爱,直接告诉对方您喜欢她不就好了?」
的确,这娼妓说得没错,告诉对方「我喜欢你」其实就好了。亮一郎低头,闭口不语。即使对德马表明心迹,他也不觉得身为同性的德马会以恋爱之情喜欢自己,这样一来就有可能被拒绝。
被拒绝之后,自己还能像现在一样轻易地碰触德马吗?能够装醉占领他的大腿吗?亮一郎觉得不行,德马与自己一定都会变质。再说自己根本不可能放弃德马……他露出认真的表情陷入沉默,娼妓指着他笑说:
「老爷是害怕那女子冷淡以对吧?然而要是沉默不说,她总有一天会被别人抢走哦。」
亮一郎小心地除去草根上的土,用报纸包起来,接着打开采集筒——里头已经充满花草,丝毫没有空隙,德马见状,便在草上摊开采集夹。亮一郎将花草从筒中取出,在夹板上头整理形状,依序排好,再将另一张报纸铺在并排的花草上,然后阖上采集夹,德马用皮绳将采集夹系好,免得打开。望着德马系皮绳的指尖,亮一郎问他:
「你有意娶妻吗?」
德马抬起头,似乎觉得这问题来得没头没脑而感到困惑,把头歪向一侧。
「虽说不是现在马上,不过我想问你之后的打算。」
德马从怀中取出铅笔与纸写下:
『亮一郎少爷会娶妻吗?』
德马没有回答亮一郎的问题,反而回问他。
「我?我不会娶妻。」
『为什么呢?』
对方继续追问理由。
「若是要人煮饭,有婆婆便够了,而且我做学问很忙。」
德马笑了。但笑完之后,他没有回应亮一郎的问题。
他们将当天采集到的花草拿回大学,迅速地进行压制。至于之前已采集并分类完成的腊叶标本仍夹在报纸里,他们把那些夹着标本的报纸用绳子绑好,搬进标本室。因为数量很大,即使有德马帮忙,一行人还是在助教室与标本室间来回搬了三趟后才完成搬运工作。
搬完之后,亮一郎一边对德马说「太阳都快下山了」,一边走在夕阳照耀下的大学走廊上。此时,他听见对面传来草履啪答啪答的声音,只见一名女子奔跑着,任和服下摆随风翻飞。不曾在学校里见过她的亮一郎对于对方的模样感到讶异,那容颜神态更令他背脊悚地发冷。
过去,他曾看过描绘乡下夏日祭典时上演戏剧场景的绘画,画面血沫横飞,相当残酷,在年幼的亮一郎脑中留下相当大的冲击,记忆至今依旧鲜明。女子的容颜神态,神似出现在那张画中的女人发出濒死惨叫的脸。
亮一郎认识她,她是福岛的妻子,某次他去拜访福岛家时见过她。她的说话声音很小,个性非常从顺。
刚跟福岛的妻子对上目光,对方就攀住亮一郎的衬衫袖口。女子大幅度摇晃她的手,力气大得令人难以置信。
「我们家老公……我老公去哪儿了?请问您知道吗?」
「福岛老师怎么了?」
女人的表情崩溃,分不清究竟是悲哀还是愤怒。
「您明明知道,却隐瞒不说吗?求求您,请告诉我吧!」
福岛的妻子放声痛哭,由于声音很大,留在学校里的学生与讲师们都纷纷聚拢过来。此时,与福岛交好的上川副教授前来,将他的妻子带到会客室。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这件事的后续交给副教授处理后,其他人就回家了。第二天,亮一郎从学生那儿听说福岛留下一封书信后,与吉原的娼妓私奔了。为了捧娼妓的场,他似乎向人借贷,房子与财产都被查封了。
福岛从顺的妻子对他沉迷于灯红酒绿的世界一事一无所知,相信对方花钱是为了做学问,夜不归营也是因为研究到很晚,完全不懂得怀疑。说好听点是纯真,说难听点则是不解世事。
坏事总是传千里。被开除学籍的福岛所欠下的钱,即使亲戚们合力都还不完,剩下的就由同情他妻子的副教授一肩扛起了。
姓原的学生原本跟随福岛,现在则跟着亮一郎学习。亮一郎明明与福岛水火不容,却接下了福岛疼爱的学生,周围的人对此都感到不可思议。
进入七月的第一个星期,亮一郎原本预定带德马到附近的山中采集,结果准备途中却下起雨来,雨势大到流下窗玻璃时都会发出声音,让他们不得不打消前往的念头。
亮一郎不得已,只好将以前采集到却还不知名称的标本,拿来与国外的文献对照,查出学名。
他用放大镜检视标本,观察雄蕊与雌蕊的特征、萼片数量、叶片形状。埋首研究因而忘记时间也是常有的事。
突然他把头从正在埋首的书本中抬起,与德马四目相对。原本是想要德马陪自己一起去采集才把他从家里带来的,不过因为下雨,便让他帮忙整理标本。德马按着肚子,指指时钟,正是下午一点刚过,得知时间后,肚子马上就感觉饿了。
「原同学,差不多该去吃午餐了吧。」
在室内一隅给标本画素描的原转过头。
「是呀,肚子饿了。」
「要去外面吃吗?不过雨还是下得很大哦。」
听到亮一郎低语,站在旁边的德马在纸上写下『我去买点握饭团之类的吧』。
「是吗?那么原同学的份也拜托你一起买了。」
把钱交给德马后,原慌忙走向前说「我去」,德马伸出右手制止原,笑笑后就走出外头。原无事可做,在房间里晃来晃去,之后朝亮一郎道歉说「不好意思」。
「怎么了?」
「德马先生是给老师帮忙的,还是应该由我去买才对吧。」
亮一郎笑了。
「反正他也很无聊,不用在意。」
原又道了一次歉「不好意思」,之后突然望向窗外。
「德马先生真不可思议呢。」
亮一郎回问:「嗯?」
「起初我以为他是学生,结果听说是老师家里的佣人,真是令人惊讶万分。他具备知性的气质,又通晓英、俄语,也常看到他与老师一起读原文图鉴。」
「因为他跟我一起上过家乡的私塾,在那里学过英、俄语……还有很多其他的知识。」
哦,原来是这样啊……原应和似地回答,接着再度凝神望向窗玻璃的另一头,忽又叹息。
「之前,我接到福岛老师写给我的信。」
亮一郎只答了声「是吗」,没再继续问下去。福岛与娼妓私奔差不多也快一个月了。
「他为他自己对教授与副教授、夫人以及我背信忘义的行为道歉。」
亮一郎回答「是吗」。长长的沉默后原低语:
「老师什么都不问我呢。」
「那是因为你什么都不说吧?」
亮一郎生气似地回嘴。原先是笑了,随后又垂下眼:
「他落脚之处附近似乎有赤竹百合(注22)绽放。他在信上写说很想念大学。」
亮一郎听到「赤竹百合」,猜想福岛应该是在西部落脚。
接着没有人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德马回来,三人将他买来的握饭团与渍菜吃了后,其他的学生来叫原,他便走出助教室。
「福岛给原写了信。」
亮一郎简短告诉德马。只要亮一郎带着佣人帮忙采集,福岛一定会抱怨「居然让毫不相关的人参加校内研习会」。比起「有德马同行」,他似乎更讨厌「亮一郎的佣人」这件事。
德马凝视亮一郎,之后又在纸上写下了些东西:
『那位老师被色狐附身了。』
读了字面后,亮一郎歪头疑惑:
「色狐是什么?」
德马的手指在纸上犹疑,然后又动起来:
『色欲之狐。被它附身后,人会沉溺于色欲。』
亮一郎读后心一惊:
「那么你看得到附在福岛身上的狐啰?」
德马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人被狐附身,因而品德败坏,岂不是很不幸吗?」
德马低垂眼眸。
「因为我与福岛水火不容,你就认为他的事可以不用管,所以保持沉默吗?」
德马没有反驳。亮一郎抓住他细瘦的肩膀用力摇撼。
「你说啊!德马!」
德马扭着身体从亮一郎手中挣脱,然后写下:
『我看得到的妖物、精怪之多,超乎亮一郎少爷的想像。虽然看得到,却并非全都有办法解决,所以保持沉默。』
「但是……」
德马又写下:
『邻家妇人去世时,我看到她的背上有狗精。』
他想起先前邻家老妇人猝逝的事。还曾悠哉地与婆婆讨论:老妇人年纪相当大了,没有缠绵病榻,一下子就溘然而逝,对她本人来说也算是轻松吧。
说不定正如德马所言,这也莫可奈何,但他无法接受……不,是不想接受。
『我只是看得到,却不了解实际状况为何。虽不了解,但我想有怪物附身……应该是由于这人内心有些脆弱的部分吧。』
「即使如此,这人说不定已经一筹莫展了吧?与其认为什么都做不到而坐视不管,抱着说不定能解决些什么的想法去试试,不是比较好吗?」
德马看着亮一郎的眼睛,听他说话,然后再度在纸上写下:
『那是因为福岛助教与亮一郎少爷相识吧?如果您像我,看到在街上擦身而过的陌生人有东西附身,您会设法为他化解吗?正如我方才所言,我可以看到大量的妖物精怪,却终究无法一一祛除他们,所以才置之不理。因为我认为,人类的人生多多少少都会受这类东西所左右。』
亮一郎只是一径咬着嘴唇。德马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