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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马面露认真的表情。
「怎么会寂寞呢?是因为看你似乎很无聊才找你一起的。」
亮一郎慌忙抽回手掌,背向德马,感到莫名羞赧。头上唧唧的蝉鸣声清晰可闻。
「你不寂寞吗?」
他没有转回来,继续背向他发问。就亮一郎所见,自回来后就没看德马流过一次眼泪。德马绕到亮一郎前面,执起他的手写字:
『我寂寞。』
即使写下了寂寞,德马的表情一如往常。手指在手掌上动着:
『但是,亮一郎少爷比我更寂寞吧?』
亮一郎对这个在手掌上写字、对自己寄予同情的男子,感到强烈的爱意。好想用力抱紧他,亲吻他的薄唇。
听到板车发出大大的嘎啦嘎啦声从背后经过,亮一郎回过神来。虽是树荫却在路旁,几近失神令他羞耻。他站起来,快步向前走,不言不语地走着,同时听到草履稍慢的沙沙声从身后传来。
回到叔父家,家中一片安静,没看到叔父、叔母与律子。
回到后头的六叠大房间后,德马站在窗边,手指伸进和服衣襟,呼地叹了口气。目睹此景的瞬间,理性从亮一郎脑中飞走了。他抓住立在窗边的男子手臂,拉到房间一隅紧紧抱住,细瘦的身体不住颤抖,紧绷动弹不得。
抓住头发,宛如压住似地亲吻他。德马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维持这样子好一会儿之后,亮一郎以抱紧他时同样突然的动作放开德马,来到走廊上。
他穿上才刚脱下的鞋子,朝外飞奔,情绪受到很大惊吓,脑中也沸腾了。他一股脑儿地想着该用什么借口来解释这股无法遏抑的冲动,如果告诉对方:在西方,亲吻是打招呼的方式,并非表示特殊的感情,而是相亲相爱之情,对方会相信吗?
最后,亮一郎在附近来来回回转来转去,直到黄昏、夕阳西下后,他才死心回到家,就像个因恶作剧而回家领骂的小孩子一样忐忑不安,就算回家了也不回房间,在榻榻米客厅一面陪律子玩洋娃娃,一面心惊胆跳地想着德马不知何时会经过走廊,直到晚饭时间。
同席用餐的德马与平常没什么两样,既没有避着自己的模样,也没有转开目光。倒是做出行动的亮一郎自己沉不住气,惶惶惑惑的,筷子都掉了两次。
用完餐后,亮一郎马上就去洗澡,早早钻进被窝。因为实在太早躺上床了,来邀他夜晚小酌的叔父还怀疑地问「身体不舒服吗」。
叔父出去之后,德马立刻熄了房里的灯火。显而易见,对方是顾虑到躺进被窝的自己才这样做的。
就算周围暗了下来,他依旧睡意全无。整个房间里满是亮一郎的妄想,如魑魅魍魉般昂首阔步。
对方在生气吗?还是吓呆了?他想问却不能问。心头想着要是对方在生气就非道歉不可,但双唇柔软从顺的记忆,点燃了亮一郎想要碰触它的冲动。即使他真正的心思是想钻进隔壁被窝,又怕被拒绝,毕竟这件事应该不比自己一时冲动的亲吻,而且不说别的,他就连替自己先前的亲吻编个借口都做不到。
夜晚长得令人窒息。最后,亮一郎听着虫鸣唧唧度过漫漫长夜,接近黎明时才总算浅浅入眠。
亮一郎写信给教授,说明自己必须待在乡下一段时间,处理家中灾后事宜,并试着拜托对方是否能雇用德马在大学里当职员。回信马上来了,教授在信上写:打从心底同情亮一郎身上发生的不幸,大学也已进入暑假,这儿的事不用担心。
但德马担任职员一事教授拒绝了。他带德马参加过植物采集好几次,所以教授也认识德马。就因为认识,教授认为他不能说话,万一发生不便时依然会有困扰,便断然说不能推荐他当职员。
冷静想想,教授说的很有道理,但就因为怀抱淡淡的期待,失望也大。而且亮一郎也必须重新考虑该怎么做才能将德马留在身边。
亲吻之后,亮一郎有两、三天单方面避着德马,但德马的表现实在无异于平常,让他觉得对方应该没有像自己如此在意。这样一想就觉得:对方都不以为意了,自己却一直拘泥于此,实在很奇怪。
他与对方接触时,不断想着「像往常一样」、「像往常一样」,却依旧莫名地生硬不自然,不管怎样都有隔阂,日子就这样过去,然后进入八月。
就在此时,叔父再度向他提议要不要试着跟足立的女儿见个面。亮一郎以无意娶妻为由加以拒绝,对方就逼问他是不是要贱价卖掉那块土地偿还债务。亮一郎说是,叔父提出意见:与其承担不必要的辛苦,娶足立的女儿岂不是比较轻松?
「这样或许是有点随便,但若你没有特别中意的女子,只要是心性好的,娶谁都可以不是吗?又不是娶妻之后就要被栓在这儿,你也可以回东京去,像以前一样尽情做学问,毕竟你不可能一辈子打光棍,让佐竹家断了后嗣啊,不是吗?」
叔父所言的确有理,然而说到娶妻,他还是心怀抗拒,便说着「不,我是……」等话,暧昧地敷衍过去。虽然思考良久,想方设法,但无论如何,不可或缺的还是钱,在钱的问题上,他毫无头绪。
八月爆发的暑气在中元节前后达到顶点,当夏天开始稍稍减退威力时,乡下便开始举行祈求五谷丰收的「麴祭」。不知何时起,每年都要向神社奉献牛只,所以也有人称之为「牛祭」。
祭典当天,亮一郎与叔父夫妻、律子及德马五人前往祭典举行的神社。约一个月来朝夕相处之下,律子跟德马相当亲,她用小小的手牢牢牵住德马的左手,蹦蹦跳跳地走在灯笼连绵不绝的参道(注27)上。不知是否因为夜市少见,她看到卖金鱼、卖五色糖衣豆、卖簪花斗笠等小店,便拉德马到店铺前面。
叔父从出门前就莫名其妙地心浮气躁,静不下心,虽然心想叔父应该早已过了会为祭典兴奋的年纪,到后来便得知个中原由。
参拜完神社之后,叔父邀亮一郎一个人到岔出参道的某间茶店,告诉他想跟他谈些男人之间的话题。他对叔父的话不疑有他,便与叔父一起进入店内。
即使已在屋檐下的长凳落坐,叔父还是对周围非常在意。然后有个中年男子与年轻女子进入店内,叔父便一边用大得让周围的人都回头的声音说:「哦!足立先生!好久不见了。」一边举起右手。
那是亮一郎第一次见到足立,足立有种好好先生的气质,年约六十出头,虽然态度亲切,很有生意人风格,爬满皱纹的脸庞深处的眼睛却很锐利。在足立身旁,有位头发高梳成岛田髻(注28)的年轻女子。她便是足立的女儿,名叫悠纪子,指尖白皙,让人怀疑她是否本身皮肤就很白,但白粉满满地直涂到后颈,靠近时还闻得到粉香。
叔父对亮一郎说:「我跟足立先生有话要说,你就趁这时间带小姐去逛逛市集吧。」虽然亮一郎认为自己被设计了,却也无法拒绝,便带着足立的女儿逛夜市。
悠纪子是个柔顺的女子,就算走在他身边,依旧几乎不说话。亮一郎也不努力炒热气氛,或是试图找话题,两人便默默走着。
场面实在太无聊。若与德马同行,走路时也总是不言不语,但对象换了个人,一切就都不同了。白粉的香味也很刺鼻。
「亮一郎哥哥。」
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一回头,律子就在身边,德马则站在律子身后。亮一郎诅咒时机真不凑巧。德马的表情一如往常,朝初次见面的悠纪子微微点头行礼,律子握着德马的手,抬头看悠纪子。
「好漂亮的姐姐。」
听到小孩子率直的话语,悠纪子双颊微红,嫣然一笑。亮一郎向悠纪子介绍这是叔父的女儿,旁边的是家里的佣人。
「姐姐是亮一郎哥哥的新娘吗?」
听到这天真无邪的问话,三个大人顿时无言。亮一郎说「待会见」便带着悠纪子逃走般离开当场。
回到茶店一看,叔父与足立正在招牌前等待。站在那儿聊了一下子后,他们与足立父女道别。直到看不见对方身影,叔父便马上问他「那姑娘如何」。
「那就是足立的四女儿,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吧?」
叔父相当兴奋。
「足立似乎也很中意你呢!他感叹『有学问的男人就是不一样』,也对你正在做的学问表示兴趣十足,表示『若是很有价值的工作,我也会不吝相助』。」
与叔父兴奋的态度完全相反,亮一郎十分冷静清醒。随着亮一郎漫无目的地与之交谈,叔父的心情渐渐变坏,最后甚至在路当中怒吼起来:
「你对那姑娘到底有哪里不满?」
「没什么不满,是我无意娶妻。」
「你已经二十六岁了吧?其他像你这年纪的男人不都已经娶妻了吗?」
「我有学问要做。」
「学问可以煮饭吃?可以生孩子?娶个妻子到底有什么不好?可以把家里事都交给她,你爱怎么做学问就怎么做学问。这不难嘛,就算现在没那么中意,一起生活后就会培养出感情来了。」
面对叔父的冥顽不灵,他的怒火渐渐上升。
「我不是说过我不娶妻吗?债务就卖地来还,不够的部分我想办法尽力去补。」
正逢祭典,大家都出来玩,人多是一定的,他们就在往来行人众多的路上对骂。尽情对彼此说完自己想说的之后,无言的胶着状态持续了好一会儿……先转开目光的是叔父,他带着阴暗的表情低头,宛如崩溃般当场跪下,两手贴在地面,俯下头去:
「只有你了。拜托……算我求你,你就娶了足立的女儿吧。」
亮一郎吓了一跳,这儿是路当中,他不知叔父为何低头恳求自己,一头雾水地拉着叔父的手腕离开当场,逃离那些看热闹的眼光。
叔父憔悴得令人不敢相信他到刚刚还那么兴奋与生气,也没了霸气。亮一郎拽着他,把他带往后巷。他倚在商店的土墙上,用双手遮脸。
「为什么您这样积极地撮合我跟足立的女儿?」
「债务不只是你一个人的问题。」
叔父低声喃喃:
「是去年年底吧,跟我经营的批发商有生意往来的进口火柴工厂、棉纺织工厂相继破产,受到他们波及,我的店也负债,虽然你父亲帮我扛了起来,依旧不够还。这几年来佐竹的造酒屋本身生意不好,刚巧又碰上火灾,葬礼什么的也很花钱,当我已做好破产的心理准备时,足立提议想接收那块遭过火灾的地。」
叔父紧紧抓住亮一郎。
「如果你可以把那块地让给足立,一切就圆满解决了。遭过火灾的土地要是贱价求售有损名声,但你要是跟足立的女儿结婚,变成一家人,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足立应该会在那块地上成立进口棉花原料批发商,事情要是顺利,他会让我经营那间批发商。求求你就娶了足立的女儿吧,我有妻有子,可不能失去生计啊。」
这回他无法再明确地表示拒绝,而且叔父对他有恩,面对家人的死他呆然若失,代替他奔走处理葬礼等所有后续事宜的毕竟是叔父。
远处传来吹海螺的「呜——」声。叔父抬起头低语「啊啊」,麴祭也接近尾声,「赶牛」仪式差不多要开始了。
亮一郎催促叔父说「总之先回去吧」,回到神社的鸟居前。叔母、律子与德马三人在那儿等着。叔母看到叔父时便说「怎么搞的,你们俩跑哪儿去了」,对于自己被丢下一事面露些许不悦。亮一郎想:啊,叔母对此一无所知啊。
律子握着德马的手说「今年的牛是黑色的哦」,然后笑了。
当亮一郎还小的时候,麴祭之后牛只消失的事件持续了好几年。因为消失得实在太过突然,大家便传说是山神收下牛了,不知从何时起,每逢麴祭期间就习惯向神社献上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