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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固守纯朴(13)
黄二杆提着锄头大步上来,急切地说:“再不快点铲了草,追上肥,农时不等你们喔!”
满容一脸忧愁地说:“今年玉米种得太宽,两头摸黑做都来不及。”
黄二杆不多说话,他飞扬起锄头,只听见“呼呼”风响,玉米缝中杂草一路倒地。
单老太爷由衷地赞叹:“我们三个人合起来,也做不过二杆,光凭种庄稼,没人敢跟二杆比。”
黄二杆一边铲草一边说:“生错了地方。要是我有黄家坝那种肥田肥土,一两年我也好翻身。”
单老太爷直起腰,他一脸不屑:“就黄家坝,也算肥田肥土?有空带你去外头看看,不然你不晓得地是平的。”
黄二杆哈哈大笑:“我这号人,只好吃哪粮拉哪屎,哪敢眼谗人家……”
突然单善喊:“哎呀,好多人!”
都直起腰朝山坡下看,一群人正朝申家去。
单老太爷眯起眼暸望一阵,他唤过哈儿:“喂呀,怕是你姑婆回来了。”
单善问:“哈儿哪来的姑婆?”
单老太爷说:“申秀才的女儿,没解放就跑了。”
黄二杆问:“跑哪去了,咋几十年不回来呢?”
“不兴搞运动了她才敢回来,不然也是捆绑吊打,不整死她也剥层皮。”
单善十分羡慕地说:“好是走了好,看人家现在回来好神奇。”
她驱赶哈儿赶紧回家,哈儿却不肯回去。单老太爷倒是很想看看,这位跟他孙儿一样也是大学生的申家小姐,那时只听说千娇百媚,他从没见过一眼。于是他帮哈儿牵上羊,送哈儿回去。
5
申井冒光着膀子蹲在门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他眯起眼,一直在遥望远方连绵起伏的群山。
乡政府已经派人捎来话,说今天他妹妹沈申如要回来,他就一直在此守望。
别人家重男轻女,申秀才却是十分宝贝他这个女儿,不仅送去念书,还供她读完大学。沈申如是当时十里八乡的第一个大学生,申家为此摆了三天流水宴庆贺,那时无限风光都是申家独占。
三辆越野车,沿着茶盐道爬上落荒山脊梁,再开一段就不能行驶了,他们只好弃车步行。
沈申如应该六十多岁,容貌却像四十来岁的人。她一身华丽套裙,她依然光彩照人。
她一眼就认出哥哥,她紧跑几步上来,哭倒在申井冒肩上。兄妹一别几十年,申井冒老泪纵横,也是说不出话来,他只是强颜欢笑。
进院子坐下,沈申如双手托腮,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哥哥。望着夕阳下的申井冒像一根老皮粗糙的枯木,沈申如只是摇头或者点头,她难得吐一句话。
对此申井冒并不惊讶,乡政府已经反复叮嘱过,要申井冒在妹妹面前说话掌握好政策。显然妹妹也知道这一点,她怕给哥哥惹麻烦,就尽量不说话。
一会儿沈申如又流下眼泪,她拿手绢捂住脸,啜泣声半天不能停下。
申井冒唤过哈儿娘:“给姑姑打扇。”
哈儿娘拿来扇子,沈申如夺下扇子,满含泪水笑着说:“我要哥哥扇嘛。”
申井冒笑咪咪地磕熄手中旱烟,接过蒲扇说:“那时候只要申如回来,家头就热闹,不然天天看老子的秋风黑脸。”
沈申如再次张开手掌把脸笼罩起来,她颤抖着问:“爸爸还有坟吗?妈妈呢……”
她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她扑在哥哥膝盖上泣不成声,惹得好多人陪着掉泪。
门口响起单老太爷声音:“这哈儿真是傻呵,连羊子都牵不回来,还要我来帮他牵。”
申井冒招呼他进来裹烟抽,同时给沈申如介绍:“这年把,我就跟单老太爷作伴。”
沈申如见单老太爷只系条蓑草编织的围裙,她轻轻摇头,大概是感到匪夷所思:“不是有五保户吗,单老太爷还算不上五保户?”
申井冒解释:“单老太爷又不是孤人,人家孙儿都考上大学了。”
第七章 固守纯朴(14)
沈申如万分惊讶地问:“这地方的孩子,也能考上大学?”
单老太爷眉开眼笑地说:“去年考上的。只是把我们整够喽,从读小学起就在外头,供他十多年了。”
沈申如说:“这样的生存条件,能够考上大学,必定有异乎寻常的智商。只要肯花功夫培养,今后一定大有作为。”
单老太爷兴高采烈地说:“托姑婆吉言,等孙儿有出息了,不忘记姑婆这几句展劲的话。”
眼看太阳就要落山,陪同来的县里干部,催促沈申如动身返程,沈申如却要住下来。
那些人十分为难,他们不能把沈申如单独留下,而要一起住下,这样的条件怎么住宿?
沈申如取笑:“不是说你们保持了艰苦朴素的传统吗,该不是忘本啦?”
她扭头问单老太爷:“我哥哥家挤不下这么多人,你家能不能帮我们安排几个人住宿?”
单老太爷说:“只要住得惯,我那岩洞就让给你们,我们去黄二杆家打个挤。”
单老太爷告辞后就去招呼玉米地的满容、单善,赶紧回来清扫。
他家岩洞已经算整洁,他们仍然重新收拾过,在木板搭出的床铺上加厚一层干草,再垫上草席。
可他家一共才三条薄薄的被子,不够五个客人铺盖。夏天的岩洞又是夜里阴凉,平时满容和单善都要紧裹在一起,不然就要被冷醒。
这样的温差城里人更加吃不消,没有被子他们必定受凉。又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愿意两人合盖一床被子,也不便去问,只好把满容、单善的花布棉衣都搁在床上,以为备用。
他们怕煮夜饭造成岩洞烟气弥漫,所以连夜饭也不烧了,准备安顿客人后就去黄二杆家借火。
满容又去山坡割把香艾回来,不仅驱散蚊虫,还使四周香气馥郁。
月亮升得老高了,申井冒兄妹领来五个客人。
沈申如一进岩洞就笑,她说布置得很温馨。她把单善揽在身边,满眼都是欢喜。她说单善天仙样漂亮,长长的睫毛,覆盖一对晶亮的大眼睛,简直像个洋娃娃。她说单善的皮肤就像莲花,越是日晒雨淋,越是鲜艳如新。她完全没有想到,苦难中成长的孩子也能如此娇艳。她说要是单善去城里,光凭这美貌就能吃穿不愁。
单善被她说得羞红了脸,不过她非常高兴,她第一次知道自己很漂亮,她第一次知道光凭这美貌就能吃穿不愁,但要去城里。
安顿了客人,祖孙三人就踩着月光去黄二杆家岩洞。
经过两次掩埋,岩洞里还有尚未清除干净的泥土。不算宽敞,平时母子俩住并不显狭窄,现在多出三个人就十分拥挤。
一听祖孙三人还没吃夜饭,黄大娘立即摸索着动锅灶。满容上去说:“我们有土豆,借你们锅灶一煮就好了。”
听这话黄大娘很不高兴,她嘀嘀咕咕说:“管你们一顿饭,还是管得起的,只要别嫌脏。”
满容只好不再客气,她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十分麻利地上去帮忙。
黄大娘一边打鸡蛋一边跟满容絮叨:“二杆说,你们家泡酸菜好吃,咋做的?我的泡酸菜总是发臭。”
满容说:“加把盐就好了。”
“加过盐啦,还是要臭。”
“再加把盐。”
“再加把盐再不行呢?”
“再加两把盐。”
“净加盐啊?咸得下不了口咋吃?”
“那就全部倒掉。”
猛然明白,满容是在哄人。这是乡下人才能理解的幽默,逗得大家开怀大笑,岩洞里弥漫开少有的欢乐。
晚饭后单老太爷跟二杆挤一张铺,满容、单善跟黄大娘睡在一起。
满容睡得很不安稳,她半夜突然惊醒,她又梦见阮皮筋给她治病,弄得她十分难受。她近来经常做这样的梦,醒来后要好久才能平静。
她听见不远处的黄二杆也在不断翻身,似乎也不能安睡。满容忽然一阵兴奋,忽然心存一种异常强烈的渴望。
第七章 固守纯朴(15)
她悄悄起来,摸索到洞口,月亮还没沉落,遍地清冷光辉。
她漫无目的地遛达,她听见背后沙沙声响,她知道是黄二杆跟上来了,她的心怦怦激跳。
不过她一点没有恐惧,她太了解二杆,她知道二杆的心思,她甚至想报答二杆。如果不是她太渴望离开清涧沟,如果不是她身上压着太沉重的负担,也许她就不再犹豫。可是,二杆千好万好,靠他是永远走不出清涧沟的qi书…奇书…齐书,他再勤劳也没能力帮助满容卸掉身上的负担,一念及此满容就想哭。
满容在一块草坡上坐下,她头也不回就说:“鬼影子一样,要说话坐下嘛!”
黄二杆默不作声,很温顺地坐在满容身边。一时没有话说,山谷空寂,夜风嗖嗖地吹,有些寒意。满容低声问:“咋不开口呢,未必心头有怨恨?”
黄二杆粗重地叹息一声,低沉地说:“我啥都知道,我从没怨恨。”
满容侧过脸问:“你知道啥?有啥要你怨恨的?”
黄二杆张开巴掌,双手捂脸,浑身一阵抽搐。满容吃了一惊,她靠过去,搬开黄二杆的巴掌,竟然满眼都是泪水。
满容“呜”一声哭起来,哭得很伤心。二杆安慰她:“不要以为我有啥贪图,我只是有一分力就帮你们一分。过几年你哥当官了,带你们去城里,我也放心了,我也一样的高兴。”
满容忘情地扑进黄二杆怀里,她啜泣着说:“不然就再等几年,说不定还有办法,说不定哥能把你一起接到城里。”
黄二杆嘿嘿笑起来:“等一辈子我都能等。我这号人,哪个要哦。”
满容撒着娇说:“说话要算数啊……”可她又哭起来,“不要遭爷爷看见,不想他为我操心,爷爷好难呵!”
黄二杆摩挲着满容头发说:“我又不傻。早就看出来,你爷爷嫌我穷,怕我拖累你们。”
满容却不再说话,她只是偎依在黄二杆怀里。
天亮回到自家岩洞,客人已经回申家吃早饭了。
见柴门没关,单老太爷有点不高兴。虽说只是岩洞,那也是一个家呀,怎么能门都不关呢。
等到进门再看,都惊呆了。
天井里一堆草木灰,显然是客人烧了一夜,把单家寒冬腊月都舍不得烧来取暖的柴禾,耗去一大堆。
被子遭客人踩在地上,看来那些尊贵的客人,是在把这补丁重补丁的被子当地毯。床上更是龌龊,扔满烤焦的土豆和烟蒂,他们把床当土炕了。
那两件花布棉衣,在满容姐妹看来漂亮极了、暖和极了。平时她们只是抱在怀里看看,生怕弄脏,她们要等过春节才穿,竟然被客人扔在柴禾堆上。大概是客人用来垫着睡觉,这么漂亮的衣裳,也遭撕开几个大口子。
客人扔在桌上五十块钱,也许就是表示歉意。
单老太爷气得浑身哆嗦,他一把抓起桌上的钱,“呼哧呼哧”喘息着冲向申家。
申家正在吃早饭,单老太爷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把钱朝桌上一摔,他掉头就走。
申井冒和沈申如慌忙追赶出来,他们一路追到单家岩洞。
岩洞里还没顾得上收拾,满容、单善在小心缝补撕破的棉衣,姐妹俩都哭得泪流满面。
见此情形,申井冒长叹一声跌坐在凳子上,沈申如一手一个抱住这对姐妹,她突然失声痛哭。
她一哭都紧张起来,单老太爷气咻咻地说:“我们这屋吗,是不如人家猪圈,爱惜啥!”
沈申如以近乎央求的口气说:“你再说,我会更加难过。”
申井冒又是一声叹息,他直是摇头:“这还是,县里的干部呀!”
回到申家,沈申如说,她还要呆几天,她请那些干部先回去。那些干部不同意